母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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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那天夜里,谁也没有听到狗叫,雪花漫天飞舞。

  雪刮得时间都要停止了,我想那会儿时间准是停止了,时间停在六十多年前梧桐河南沿荒草甸子背面的韩家营子屯。

  女人弯下腰身,将煤油灯一点点儿捻亮,风仍旧在扑打纸糊的窗扇,发出一些古怪的叫声。房子太小了,炕连着屋地也不过七米长。微弱的煤油灯晕中,隐约可见地当中蹲着一个男人。他不时地轻声嘀咕着:“真是活见了鬼啦。”

  女人不时地用手抹抹眼睛,然后冲男人说了声:“去抱捆柴禾来,不管咋着也得救活他。”女人的话不轻不重,却透着威严。在地中间蹲着的男人慢吞吞地站起来,绾着袖子朝门外走去。

  炕上躺着的汉子又有了呻吟声。女人赶紧抱起他的头,使他尽量喘得平缓一些,微弱的灯光下女人已经感觉到了有血沾在她的手上。男人将柴禾点燃后,就有光从灶坑里闪出来,映进屋里,煤油灯的光晕又亮了些。女人已经将汉子的伤口用棉絮和破布裹了起来,又用一盆烧温了的雪水擦洗着汉子脸上的血迹,那人仍旧昏迷着,不时地说些胡话。

  添完了柴禾,男人仍旧蹲在地中间,一动不动地盯着女人忙碌,不时地说些话。女人帮汉子擦洗干净之后,才下了地,招手示意他过来,然后用手指着摆在炕上的两把盒子枪,轻声地说:“快去,藏到被垛里。”男人一脸惶恐地站起身,蹭到炕沿边上。手抖抖地摸起枪来,险些没拿住。女人拿眼睛瞪了他一眼,顺手扯过几块尿布片,将枪裹好塞到了靠北墙的被垛里。两个人坐下来的时候,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些,女人靠在男人的身上说:“可累死我了,得想想法子。”男人用一只胳臂搂着自己的女人,拿眼睛看了看躺在旁边炕上受了伤的汉子,没有说话。女人便拿手捋了下头发,然后说:“雪太大没办法送他走,家里又没有一点儿粮食了,光喂他那些糠糊糊是不行的。”男人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女人又接着说:“我看你趁黑走趟后屯吧,去咱叔公家借点儿米给他熬几顿粥喝,他身子骨虚得不得了,再顺便看看能不能弄点儿红花膏来,给他敷敷。”男人将蓄满了胡茬的脸在女人的头发上蹭了蹭,才站起身,摘下挂在墙上的破棉袄,临出门时又朝炕上昏睡着的汉子望了一眼,女人起身带门的时候,险些被风刮倒。她用身子靠着将门上的绳子扣系好,再回到屋里。

  煤油灯的光亮已经弱了些,女人看到炕上昏睡着的汉子的一张脸还是苍白如纸,没有一点儿血色。炕沿上放了一大碗黑乎乎的米糠糊糊,有着一些热气。女人将油灯捻得再弱一些,脱鞋上了炕,贴着那汉子坐下来,女人感觉到那汉子喘得比先前均匀了些,而且干裂的嘴唇也有了些许的红晕。

  一个时辰后,汉子醒了似地说了几句胡话。女人好像听到几句什么,含糊不清,又让人难以捉摸。接下来,看到那汉子的嘴唇艰难地动了一下,她想他一定是渴了或者饿了,便端起近乎于清汤似的米糠糊糊,舀了一小铁勺喂进汉子的嘴里。汉子的嘴动了动,极其艰难地咽了下去。女人又舀了一小铁勺,喂进汉子的嘴里,汉子迷迷糊糊咀嚼的时候,却猛然间呛了一下,脸也跟着涨红了,并剧烈地咳嗽起来。女人赶紧将汉子的头又抱了起来,拿手在他背上拍着,使他平静下来。那汉子迷迷糊糊地抓住了女人的手,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女人将汉子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用手慢慢地梳理着他蓬乱的头发,像母亲一样。女人这会儿,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女人。

  窗外的风似乎又大了些,不时地夹着雪啸,呜呜地吹着纸糊的窗子。女人觉得身子发冷时,她忽然感觉到那汉子的呼吸有些微弱起来,便傻了似地看着他。好半天,女人醒悟了似的将汉子平放在炕上,然后,将嘴对在了那汉子的嘴上——做起了深呼吸。几分钟后,那汉子终于又呼吸平缓起来,女人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将身子伏在了汉子身上。

  夜深一些的时候,油灯更弱了,女人将身子转向炕尾的方向,背对着还昏睡着的汉子,解开了棉袄扣。女人开始裸了前身坐着,女人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一只乳房,并且使劲儿地挤着,乳白色的奶汁一滴滴地流进她左手端着的一只瓷碗里。女人的动作很美,乳房在她的手里一颤一颤的,被油灯的光晕衬托得格外丰腴。女人满脸红晕地掩好棉衣的衣襟,然后将汉子重新抱起来,再端起盛满了自己乳汁的碗,给汉子一点点儿地往嘴里喂。女人做的这一切极其安详平静,那汉子躺在女人怀里,终于艰难地喝完了一碗温热的奶水,脸也逐渐红润起来。

  汉子醒来的时候,天已有了些光亮,曙色像流不断的水将窗子慢慢地染白,也将刮了一夜的大风雪抚得平展了下来。汉子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怀里,女人却靠着土墙睡着了。汉子就仔细地打量起女人的这张脸,似水柔情又虚白若纸,已经过早地苍老了起来。之后,他又发现女人抿着的有些松动了的棉袄,隐隐露出来一块乳峰和肚皮。汉子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起来,然后使劲儿地在女人的怀里挣了挣,试图直起身来。汉子却被他的动作弄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女人就醒了,女人先是紧紧地抱住汉子的头,尔后,拿手敲打他的背,最后,女人再将汉子放平在炕上的时候才发现了自己仍旧裸着前胸,脸便红了。女人回过身子系衣扣的时候,她就听那汉子微弱地说:“大嫂,是你救了我吧?这……这是什么地界?”女人赶紧说:“大兄弟,快别多说话,会伤身子。你昨天流了好多血呢,真是吓死人啦。”汉子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女人赶紧用手按住了他。汉子便老老实实地躺了下来,极小声地说:“嫂子,我的家伙呢?”女人便起身到炕尾的被垛后面将尿布包掏出来,轻轻地放到汉子的跟前。汉子的眼里就露出一些光来。

  女人下了地,将一床破棉絮扯过来,随手给汉子盖了身子,然后,坐到了炕沿上朝窗外望了一下。汉子便小声地问:“大嫂,还有人要来吧?”女人也小了声地说:“我家那口子快回来了,我叫他去后屯借点儿米来给你熬粥。”汉子的眼睛就湿了,好半天没说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汉子终于在女人的帮助下坐起身来,他先将那个尿布包打开,将两把枪拿在手上,然后熟练地卸下弹夹,再将那十几粒子弹一颗一颗地摁进去,上了保险。之后,汉子将枪放下,便双手伏在土炕上,费力地给女人鞠了一躬。女人将汉子扶起说:“大兄弟别这样,我知道你是队伍上的,要不我们两口子也不能救你,你现在不能走,最起码得养半个月的伤,要不你就是进了山找到了队伍也活不了。”女人的话说得极实在又有一种坚定不移的语气。汉子半天没说话。女人又说:“你就放心在这儿住吧,我四哥也在队伍上,跟着夏瓢把子在打鬼子,我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更实在,等他回来兴许能帮你弄些治枪伤的红花膏来。”汉子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枪掖在被子里,又躺了下来。女人朝屋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我帮你把外屋的地窖弄些干草,再铺床被子,白天进去躲鬼子稳妥。”汉子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谁也没有听到狗叫。女人和他男人在自家院子里发现了身中两枪的汉子,并将他弄进屋,尔后,女人叫自己的男人去后屯借些粮食,再顺便弄些药品,女人还在情急之中用自己的乳汁救活了那受了重伤的汉子。可那天夜里,女人的丈夫却再也没回来。大雪铺天盖地地下了一个多星期,既封了山又封了进屯子的道,女人在焦急和等待中照顾着受了伤的汉子,最终,从外面回到韩家营子里来的货郎刘挑匠告诉她说,后屯在几天前遭了日本人的洗劫,说全屯子的人无一幸免。女人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家屋中,伏在炕上哭泣,隐在地窖里的汉子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爬出地窖,任凭女人怎么阻拦都不再答应留下来,他再一次给女人行了大礼后便趁天黑下大雪出了屯子。那天夜里仍然没有听到狗叫,后来,才知道屯子里的狗除了冻死之外,剩余的就像人一样饿死了。

  后来韩家营子的人被一小队的日本兵包围,即将遭受灭村之灾的时刻,被整三个连的抗日联军救了出来,日本人被全部歼灭,带队的人特意在被救的人中找到了那个女人,并说要带她进山到队伍中去。女人没有问什么,她在拒绝了那些人之后,极平静地说她不会舍了她的家,女人说那话时泪水涟涟。女人还说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和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孩子,她还怕什么,她什么都不怕。抗联的人临走的时候问她说:“大嫂,你知道你救的那个人是谁吗?”女人摇了摇头。那些人中的一个麻脸汉子便附在她耳朵旁极小声地说:“是赵尚志军长。”女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后来,女人就独自一个人在夜里的煤油灯下唠叨着:“值啊,值。”女人一直将这句话唠叨了一生。后来,赵尚志被日本特务杀害后,女人还到梧桐河北沿的萝北沟里去祭奠了一番,女人在没有坟的河岸上烧了一刀纸,并小声地说:“兄弟,嫂子来看你啦。”后来查汤原县志的时候,我们知道了女人姓韩,她一直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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