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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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秋天的头茬阳光,有点儿回光返照的春阳劲儿,嫩生生地洒遍了村庄。

  爷爷手拎着一把镰刀打算去收割谷子,走时没有忘记,悄悄地往自己的衣兜里塞进一个小酒瓶,爷爷自以为这事儿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奶奶手里拎着个玻璃罐头瓶子,瓶里盛着她为爷爷熬好的罐罐茶,茶还有点儿烫手,奶奶在瓶底垫了一块湿毛巾端着,嘴里呼呼地吹着气。

  奶奶站在厨房里,眯着眼睛,悄悄地看着爷爷往兜里装小酒瓶,奶奶没有揭穿他,她自言自语地说:

  “这老棺材瓤子,总忘不了喝那猫尿。”

  奶奶说话时,嘘嘘地漏着风,她的牙齿多数都掉了,只留下两三颗前门牙坚守阵地,说话时让人听着不太真切,而且还有点儿鼻音过重,奶奶嘴里老是哩哩啦啦的,像噙着满嘴的唾沫,舍不得下咽的感觉。

  那天,爷爷和奶奶在收割谷子,满地全是黄灿灿的谷穗儿,耷拉着头垂到了地上,沉甸甸的,一幅谦虚过度的样子。那群馋嘴的麻雀,扑在谷穗上,狠狠地啄食着。

  奶奶用一根棍子拍打着身边的稻草人,说:“让你看个谷子,部看不好么?”

  奶奶的言语中,像是在嗔怪爷爷一样。然而,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爱意。

  随后,奶奶轮起胳膊,嘴里喊着:“吆哟,勿食,哟吆,勿食。”也许是声音太小,麻雀儿呼啦一下飞到了地边的树枝上,冷眼观望了一阵子,又飞回来低着头啄食。

  爷爷从地上捡起一个土疙瘩,顺着麻雀集中的地儿扔过去,还没来得急喊一声,那些麻雀拍打着翅膀,一下子飞远了。

  爷爷弯着腰,用劲儿刈割着成熟的谷子,谷子一溜儿顺势倒下,奶奶在爷爷身后,捡起一络儿长的谷杆儿,拧成一络绳子一样打着捆,一会儿,地上便放了一排排,如同倒下的兵。

  爷爷趁奶奶不注意,悄悄地拧开了小酒瓶,喝了一口小酒,浑身都舒坦地抖了两下。

  奶奶一手拧谷杆儿,笑眯眯地用食指点了一下爷爷的额头说:“又往你那个老鼠窟窿眼里倒猫尿了?”

  爷爷满脸幸福地说:“喝点儿舒坦。”

  奶奶踮着脚,越过一个个谷茬,为爷爷端过罐罐荼,顺手取下捂在瓶上的毛巾说:“趁热喝吧,喝这个带劲儿。”

  爷爷接过奶奶的茶,满脸的褶子里都荡漾着幸福。

  奶奶从兜里掏出了那个可以放出声音的“戏匣子”,悄悄地打开了,那是孙子从外地给她买回来的,她双手抱着侧放在耳朵边试了试,拧了一下开关键和音量键,对爷爷说:“又到了播秦腔戏的时间了。”

  爷爷赌气般地说道:“又听那个孙存蝶的《拾黄金》,都听了八百多遍了,还听?”

  奶奶一听见爷爷的嗔怒,扑哧一声笑着说:“看把你老棺材瓤子酸得,我就喜欢听孙存蝶。”

  爷爷说:“那你怎么早不嫁他呢?”

  奶奶气也涌上采了,说:“早想嫁呢,可惜人家不认识我。”

  爷爷一下子自豪起来了,说:“我就说嘛,你再热乎还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说完,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星子,抡起镰刀收割谷子,谷子儿又一排排地顺势倒下。

  奶奶生气了,奶奶一生气便不理爷爷,不跟爷爷说话,她敌意将“戏匣子”的声音放大了,其实爷爷也爱听秦腔,他是见不得奶奶那股迷恋的劲儿。

  爷爷累了,爷爷坐在一捆谷子上,熟练地拿起小酒瓶儿,仰起脖子,

  “吱儿”地响7一下,爷爷很响地吧嗒着嘴,咂摸着嘴,用手还摸着那一络白胡子,似乎还在回味着酒香。

  爷爷偷偷地啾了一眼奶奶,知道她憋不住,会说他“又往你那个老鼠窟窿眼儿里倒猫尿了”。

  可是,奶奶却憋住了劲儿,绷着脸不言语,爷爷知道,奶奶生气了。

  爷爷悄悄地走到奶奶身后,背过身子洒了一泡尿,侧着头,想让奶奶说点儿啥,奶奶依然不声不响。

  爷爷这下急了,爷爷把红色的裤带儿绑紧后,火急火燎地说:“哎呀,蛇,有蛇。”

  奶奶听到蛇,一下子急得跳了起来问:“蛇,蛇在哪里?”

  说着冲着爷爷这边倒过来,爷爷哈哈大笑着说:“丫头片子,这不还是说话了吗?”

  奶奶知道自己上当了,用手去捶爷爷,爷爷攥住奶奶的手说:“丫头片子,歇会儿,人老了,不中用了。”

  爷爷这么一说,奶奶也感觉到腰有些酸疼。

  爷爷奶奶老了老了,却有点儿老不正经了,爷爷叫奶奶丫头片子时,奶奶心里其实非常受用,心里头喜欢着,嘴上却说,这老不正经的。

  可爷爷从来不在儿孙们跟前这样叫奶奶,爷爷叫奶奶“老不死的”。

  奶奶叫爷爷“老棺材瓤子”。

  爷爷和奶奶也经常斗嘴,斗得狠了,奶奶就踮着脚儿,腋下夹个小包袱,拄着拐棍儿,气鼓鼓地说:“我走了。”奶奶嘴上说:“我走了,留你老棺材瓤子一个清闲去。”奶奶等爷爷拦住她,可爷爷却偏不。

  奶奶离家出走了。

  爷爷慢悠悠地说:“老不死的,走就走,谁怕你走了还不成?”爷爷捋着胡子,将白亮亮的小酒盅端起来,又“吱儿”地一口,吧嗒地砸摸着味儿。

  孙子们对爷爷说:“爷爷,我奶奶说她走了。”

  爷爷说:“让她走,走了五十多年了,一辈子不还在吗?”爷爷知道,奶奶其实是想女儿了,也是想在我姑姑家住一两天。

  奶奶在姑姑家住了一两天,就不停地念念叨着:“二丫儿,老棺材瓤子,最近不知道还好着吗?我昨晚梦见雪挺大的,天地一片白了。”

  姑姑知道奶奶惦念爷爷了,就将奶奶送了回来。爷爷就笑着,笑得非常幸福。

  爷爷和奶奶闲着没事的时候,儿孙们没在跟前时,他们就讨论谁早走,谁晚走的问题。

  爷爷说:“丫头片子,我比你大,应当走你前头。再说,我比你劲儿大,据说阴间地皮也贵些,我提前给咱占个地儿,等你来,咱在阴间还是两口子。”

  奶奶唏嘘着,将嘴一扭说:“老棺材瓤子,哼,阳间的罪我还没受够吗?阴间我不找你,我找个唱秦腔的,给我解闷儿。”

  爷爷不满地撇一下嘴说:“就那么个秦腔小生,让你记了一辈子啊?”

  奶奶又抿着嘴不说话了。其实,爷爷知道,他又犯了忌。据说,奶奶年轻的时候,在县剧团唱秦腔花旦,认识了一个唱生角的小伙子。可太姥爷是个认死理的主儿,他说,戏子无义,这是公认的。怕奶奶跟着戏子吃亏受罪。硬是将奶奶从剧团拉了回来,嫁给了爷爷。后来听说那个生角,领着剧团的另一个花旦私奔了。

  爷爷从来不在奶奶跟前提这个人的,这老了老了,醋劲儿怎么还大了呢?

  爷爷见奶奶又不说话了,笑呵呵地用食指刮一下奶奶皱纹丛生的鼻头说:“丫头片子,脾气比年轻时还大了,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嘛。”

  奶奶又绷不住,美了。然后话题又继续着,奶奶说:“我要走在你前头,留下你一个寡淡。”奶奶嘴里的寡淡,孩子们听不真切,都说奶奶说的是挂单,其实,意思都是一样的。

  这日子像水一样一点点地淌过了。

  爷爷还真走在奶奶的前头了,奶奶一个人沉默不语了。家里的供桌上,爷爷在照片里总是笑呵呵的样子,奶奶隔三差五地对孙子们说:

  “如果去城里,给你爷爷买些酒。”

  孙子们笑着问奶奶,怎么不说猫尿水了,奶奶抿着嘴说:“老棺材瓤子,喜欢喝就让他喝吧。”

  奇怪地是,奶奶那么爱听秦腔戏的人,自从爷爷去世后,突然间不听戏了,她把“戏匣子”锁在柜子里,再也没见她拿出来过。孙子们都说:“奶奶,你一个人怪孤单的,听“戏匣子”吧!”

  奶奶自言自语地说:“老棺材瓤子不喜欢。”

  孙子们都疑惑了,奶奶这是怎么了?

  

  责任编辑:何光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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