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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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他是无意间发现那簇苔藓的。那天,放风结束,回到那间砖石结构的监舍。他留恋地站在窗前,从铁栅栏狭窄的缝隙里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以及天幕上自由翻飞的灰雀。看着这些没有思想却有自由的小鸟,想想身陷囹圄的自己,便有些心灰意冷,心里充满了颓唐与灰败。

  他是六天前被捕的,作为新岗区地下党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被他的一个下属出卖,不幸地被国民党特务投进了监狱。出卖他的那个下属,是个小学教师,戴着一副宽边眼镜,像女人一样喜欢脸红。当初发展这个下属,是看中了这个小青年的满腔热情,当然,也包括他艰难困苦的出身。

  可他没想到,这样的下属竟会出卖他。

  那天是个阴天,天色一直灰蒙蒙的。一大早,他派那个下属到联络点取一份文件。联络点设在近郊,来去也就两个小时。可下属去了四个小时也没有回来,他就预感到要出事。于是,他烧掉了所有应该烧掉的文件、信札和书籍,在窗台上放好警示标志。做好这一切,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准备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刚刚走出房门,一群军警冲了进来,把他团团围住。他的那个下属,头上缠着纱布,洁白的布面渗出几点鲜红,如一朵朵春日里盛开的桃花。他鄙夷地瞥了下属一眼,下属年轻的脸飞上一抹羞红,低下头,盯着地上来来去去的蚂蚁。

  下属说,对不起,我……不想死……

  呸——他一口浓痰飞出去,啪一声落在那张苍白而丑陋的脸上。

  初进监狱,他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沮丧、焦虑、烦躁不安,甚至还有绝望。他不怕死,自从干上这一行,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虎落平原,龙困浅滩,蹲在监狱里一天一天地熬日子,生不如死。他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熬到出狱的那一天。

  窗外的灰雀飞累了,落在泥地上,蹦跳着寻觅食物。他的目光,随着灰雀的跳动挪移。于是,他看见了那簇绿色的苔藓。苔藓生在窗台中央的石头上,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坑洼,指甲盖般大小。绿色的苔藓毛绒绒的,充满了生命鲜嫩的活力。

  监狱里没什么事,除了每天一次的审讯,时间都是他的。只要有空,他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研究那簇苔藓。他注意到,天干无雨时,苔藓便慢慢褪去绿色,变成了粉黄色,尽量收缩身子,紧紧地贴在石壁上。有好几次,他以为它们会死,可没有。一旦雨水落下,潮气浸润了石头,苔藓的颜色便慢慢还原,由粉黄而微黄而浅绿而深绿。这种色彩还原的过程不是太快,却很有耐性,由米粒般大小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慢慢扩展,直到完全恢复为一片浓绿。

  四年间,那片苔藓在慢慢变大,向四周漫溢扩散。到他出狱时,居然占据了半个窗台前。

  那片微不足道的绿色,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须臾不可分离。那颗焦躁不宁的心,在苔藓由绿而黄,由黄而绿的转换中,变得平和了,安宁了。每次审讯过后,带着累累伤痕回到监舍,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簇苔藓。之后,便心静如水,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夏天,他把分到的水匀出一部分,含进嘴里,噗地一口,噗地又一口,喷到那簇苔藓上;

  冬天,他把褥子里有限的棉絮抠出来,覆盖在苔藓“身上”……

  解放后,他担任了监狱长,管理着这个曾经关押过他的监狱。一次,监狱里进行大扫除,一个战士伸出铁锹,要清掉那片苔藓,被他厉声喝止,他说,干什么你?留着!

  隔天,他把那个出卖他的下属调到当初关他的那间监舍。第二天,他去看他,隔着铁栅栏,他问已成为罪犯的下属:

  你看到了什么?

  原下属的脸红了,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没发现。

  到了第三天,他又问他:

  你看到了什么?

  原下属这次没有脸红,面色苍白凄怆,说,我看见了苔藓……

  不久,那个像女人一样喜欢脸红的原下属,趁看守疏忽之际,吊死在距那簇苔藓不远的窗棂上。谁也想不到,他对那具尸体骂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狗咬吕洞宾!

  

  【责任编辑 何光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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