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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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与卡夫卡洗脚

  

  认识老贾,是在一个饭局上,白白胖胖,递给俺一张名片。名片上罗列了一大堆社会职务和头衔,密密麻麻,金光闪闪,光环般炫目。

  俺在心里拧衣服,拧了半天,水干后,发现只有两个头衔勉强算是精华——县作协主席和省作协会员。

  饭局上,一桌人对老贾毕恭毕敬。

  老贾一脸的庄重,高度近视的眼镜背后,藏着一副挺享受的表情。

  后来,俺和他成了好朋友。

  成了好朋友后,聊天便口无遮拦,用我们之间相互吹捧的话来说,就是有深度才有撞击,有撞击才有快感。

  老贾家里琳琅满目,到处悬挂着他和一些省里知名作家合影的巨幅照片。

  俺忍住笑,很有深度地对老贾说,名字即招牌,你弄这些玩意儿有啥用?名人就是动物,和动物园的动物一样,谁都可以凑上去乐呵一下。

  老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俺开始撞击,戏谑道,省里的作家算个屁!你龟儿子啥时候整一张和真正的大作家合影的照片,那才叫牛!

  老贾眼睛倏地一亮,问,现在作家里面谁最牛?

  俺低头寻思了半天,说,卡夫卡,现在到处都在谈论他,说他是现代派文学的鼻祖。

  老贾开始快感起来,郑重地问,卡夫卡?哪个省的?

  北京的吧,大作家都在京城呢。

  老贾一脸高潮,看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如痴如醉地说,我们去北京!我要拍一张给卡夫卡洗脚的照片,我要做他的关门弟子,我要轰动全世界。

  这本是狐朋狗友之间的调侃,老贾这家伙却认真了,硬拽上俺一起去了北京。奔波了一个多月,托了不少关系,我们终于见到了文学泰斗卡夫卡先生。

  卡夫卡挺和蔼。

  见面过程,俺想大家都可以猜想得到,像很多电视剧里的一样,无外乎是我们卡老前卡老后,献上一箩筐一箩筐打了半宿腹稿的谄媚话儿。卡夫卡则满口谦虚,顺便关怀了一下我们敬爱的县作协主席老贾同志的文学创作情况。

  当听说老贾在地区报纸上发表了不少关于乡镇官场的故事和笑话段子,卡夫卡赞不绝口,把老贾激动得语无伦次。

  俺对老贾使了个眼色。老贾立刻会意,直奔主题,卡老,耽误您这么长时间了,挺过意不去的,要不我们一起出去放松放松,找个地方洗洗脚?

  卡夫卡爽朗地笑,说,放松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正规洗脚倒是可以接受。

  半小时后,我们仨躺在一间沐足房里,享受乡下小姑娘摇身一变为技师的按摩。

  热水舒服怡人,加上年事已高,卡夫卡很快睡着了,扯起了不雅的鼾声。俺压着嗓子,把洗脚妹赶了出去,然后对老贾挤了挤眼儿。

  老贾咧嘴一笑。他没有按我们事先计划的那样走过去,俯身在卡夫卡面前蹲下,细心地帮他洗脚。这家伙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练气功一样酝酿了半天,手捏起左脚,“哎哟哎哟”,突然惨叫起来。

  这驴一般的叫声不仅把俺吓了一大跳,也惊醒了卡夫卡。卡夫卡关切地问,怎么啦?

  老贾满头大汗,龇牙咧嘴,痛苦地说,脚抽筋……哎哟……

  卡夫卡忙起身,走到老贾跟前,俯身蹲下,拿起老贾的左脚,轻轻地揉捏着,说,放轻松,不要怕,我早年行过医呢。

  俺拿出相机,不失时机地摁下了快门。

  当俺写到这里时,正琢磨着如何结尾,妻子在旁边撇了撇嘴说道:胡编乱造,拿名人开涮。

  俺有些尴尬。

  俺不由得想起了现实生活里的老贾,今天是他一周年的忌日,俺想写点儿文字纪念他。

  省作协会员、县作协主席老贾,某天灵光一现,卡夫卡再世,宣布准备写《变形鬼》、

  《村堡》、《审核》三部伟大的小说,沿着卡夫卡大师的足迹走下去,而且要超过他老人家,让他老人家寝食难安。

  这个想法很轰动。老贾拉了几家企业作赞助,还邀请了一帮地区和省城的记者,轰轰烈烈地开了个动笔仪式。

  庆祝晚宴上,有好事者问老贾,贾大主席,你能不能完成这三部小说?如果半途而废,那笑话就闹大了。

  老贾喝了不少,满嘴呼着酒气,大着舌头说,能,肯定能!我下决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完成。我今晚就动笔写第一部!

  掌声潮起。继续喝酒。

  酒后,老贾还没来得及写下一个字呢,就死了。

  原来,老贾打发走了一帮人,已是深夜,回家的途中,踉踉跄跄地路过护城河,一头栽了下去,无声无息。

  我时常想,卡夫卡怎么会在北京呢?

  

  与马原论疯子

  

  一切都和一个叫马原的家伙有关。

  马原是个写小说的,著书立说,偶尔会在报纸上混几个小钱买酒喝。一天,马原在晚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里面引用了一个故事:

  一个疯子以要饭为生,常有人围观他。一个围观的人满怀幽默地说:“疯子,你行个礼,我给你一块钱。”

  疯子想也没想回答了一句:“我再行个礼,你还给我一块钱吗?”

  就这么一句貌似绕口令的傻话,马原下笔万言,从古代礼仪到西方哲学,谈古论今,剖析出五个层次,最后还溯源到中国哲学道和禅的精髓。一言概之,这是为疯子写的一封表扬信,或一首赞美诗。

  一个有钱人读了此文很不高兴,心里忿忿不平地骂道:从牛粪里分析出茅台酒的酱香,这不扯淡吗?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这种机智幽默的疯子?疯子这等深沉,就不是疯子,更不可能去要饭,去大学里教书都是大炮打蚊子。牛粪永远是牛粪,再他妈的香,也不可能是茅台酒飘的那个味儿。

  有钱人骂完,觉得不解气,随手给马原发了个邮件,陈述了自己的质疑。有钱人当时很无聊,洋洋洒洒千言,最后还反问马原:面对疯子的一句破话儿大力褒扬,难道你也疯了吗?

  很快,马原回复:你说呢?

  有钱人更不高兴了,老子给你写了一千多个字,你才回复了一句话,连标点符号加一块才四个字,你不就是一个破作家,有什么了不起的?马原的矜持,激怒了有钱人。有钱人决定去现实生活中寻找证据,以此证明马原的荒唐。有钱人平日没什么事儿干,的确很无聊。

  有钱人兜里揣了一捆钱,开着车出去寻我要饭的。有钱人较真了。

  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一个老头儿,衣衫褴褛,挨个儿在讨钱。有钱人摇下车窗,热情地招呼老头儿:“疯子,你行个礼,我给你一块钱。”

  老头儿看着有钱人,目瞪口呆,一会儿缓过神来,弃下手里的盘子,拔腿逃之夭夭。有钱人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马原同志,你说呢?”

  有钱人把车停在商场门口,刚下车,就有老婆子上前来讨钱。老婆子一手拄根竹竿,一手端着个龇牙咧嘴的铁盘子,几枚硬币在里面咣当作响。有钱人笑呵呵地说:“疯子,你行个礼,我给你一块钱。”

  老婆子一怔,扭头便走,一边走,一边不时偷眼瞅有钱人。有钱人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马大作家,你说呢?”

  有钱人经过地铁隧道,看见一个卖唱的小姑娘。小姑娘盘腿坐在地上,弹着吉他,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歌声悲惨。小姑娘脚前搁置了一个打开的吉他盒,里面有一些零散的纸钞和硬币。有钱人蹲下身,和蔼地对小姑娘说:“疯子,你行个礼,我给你一块钱。”

  小姑娘手里的吉他停了,剜了一眼有钱人,继续弹唱起来。有钱人怕她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小姑娘毫不理会,闭上眼睛,一脸厌恶的表情。有钱人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马疯子,你说呢?”

  读过马原这首“疯子赞美诗”的人,除了这个有钱人不高兴外,还有一个疯子也很生气。

  疯子跳起脚来骂道:“这个书生,胡编乱造。世界如此冷漠,生活如此操蛋,怎么会有这种仁慈的上帝?”

  疯子骂完,也像有钱人一样给马原发了个邮件,也反问马原:你本身就是一个疯子,对吧?

  很快,马原也回复了:你说呢?

  疯子更生气了,换了一身破烂衣衫,往脸上抹了些灶灰,端着一个破碗出门了。疯子的家境其实挺不错,完全不用去要饭。疯子也较真了。

  疯子每遇到一个人,都是一脸虔诚地问道:“我给你行个礼,你给我一块钱,好吗?”

  一个少妇闻言,花容失色,疾步离开。

  一个胳膊上纹了青龙的壮汉皱了皱眉,喝斥:“欠揍是吧?滚!”

  一个正在跳街舞的九零后听了,对疯子一鞠躬,嬉皮笑脸地说:“还是我给你行个礼,你给我一块钱吧。”反而把疯子吓坏了。

  疯子一边孜孜不倦地询问路人,一边在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骂马原:马屁精……马蜂窝……马疯子!

  就像天宇间的两颗流星,只要是相向而行,无论距离多远,都有会师的那一天。城市不大,因为干着同一件事儿,三天后,有钱人和疯子在市民广场相遇了。

  相遇时,疯子坐在喷泉池边,神情沮丧。他手里的破碗,空空如也。疯子听见有钱人问他:“疯子,你行个礼,我给你一块钱。”

  疯子啪地站了起来,激动地抢答:“我再行个礼,你还给我一块钱吗?”

  有钱人和疯子禁不住同时心花怒放,暗叹:娘哎,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么回事啊!马原啊马原,你这家伙太伟大了!

  有钱人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掏出一张一百块钱,对疯子说:“疯子,你行一百个礼,我给你一百块钱。”

  疯子想也不想回答一句:“我再行一百个礼,你还给我一百块钱吗?”

  有钱人很爽快地答应:“你再行一百个礼,我再给你一百块钱。”有钱人洋洋得意地想:马原,老子才不是你笔下的那种笨人。我这是以逸待劳,疯子行一百个礼,我才问一句话,爽!

  疯子接过一百块钱,鸡啄米一样对有钱人深鞠躬,还扯着嗓门吼数:“l,2,3,4……”疯子两眼冒光,兴奋异常,声音春雷一般在广场上空飘荡。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直至人山人海。大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边瞧新鲜儿,一边相互打听:“他们怎么啦?”

  “不知道,你说呢?”

  “俩疯子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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