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治病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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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在黄竹村里,没有人不知道陈娘,因为她有一个让所有人都记住的特征:疯。

  陈娘一个人住在我家下排的老屋里,随时都在自言自语,疯疯癫癫。

  每天早上,她都会端坐在前院里,精心梳洗她的长发,从早上到中午,一直那么专心致志。她的一头灰白相间的长发是她除了疯的第二大特征了。

  中午,她会挑着一对铁皮水桶,晃晃荡荡到西头挑水,那是村里最深的水井,我们放了学经过,总是喜欢在那里玩上一会儿。水井很大,井口是田字型,如果我们看到陈娘来,都会逃开,因为大人们说过,陈娘有一次发疯,把一个小孩推下了井。

  晚上,我守着小黑白电视机看得入迷的时候,会听到陈娘在高声唱歌。我们村的房子依山而建,矮小的我通过风窗口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房间里的陈娘坐在床上,边摆弄她的长发边唱歌,唱着唱着,她还会突然愤怒地大声骂人,每次都吓得我心惊胆颤的。

  不过陈娘并不总那样吓人,记得一天早上,我经过她家门口,被她养的几只鹅围着我乱啄,吓得我哭了起来。陈娘当时正在梳洗长发,慌忙跑过来赶走鹅,嘴里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大通,我没听清楚,只记得吓坏的我当时直抓着她那长到大腿的长发不放。她把我抱进屋里,我哭得更厉害了,这次是因为害怕陈娘和她的屋子。以前伙伴们曾打赌过,谁要敢进陈娘的屋子呆上2分钟,就能赢一堆糖,却没人敢应下。

  陈娘从抽屉里拿出一些夹心糖果,突然不自言自语了,只一个劲儿地哄我,“吃啊,吃吧……”她的发音异常清晰,这可是头一次。在夹心糖面前,我战胜了恐惧,自顾剥着糖吃了起来。陈娘见我安静下来了,哄着我说,“乖啊,多吃点。”这句我也听得很清楚,于是放下心来。

  陈娘笑了,重新去梳洗她的长发,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她不用洗发水,对着一盆清水,沾湿梳子一遍一遍地梳,那些断发掉发,她娴熟地理顺在手上,然后把积攒成一小绺的掉发用双手变戏法般缠绕成一个小圆球,塞进墙上的砖缝里。我好奇地问:“陈娘,这些头发留着有什么用?”她说:“烧成灰,可以治病。”我第一次听说,虽然不太相信,但无所谓她的话是否正确,我继续吃糖,继续看。她对待头发极其认真,仿佛每一根头发都能得到她双手的爱抚。她问我,“你会去寄信吗?”我点点头,她从兜里掏出一封被折得皱巴巴的信递到我手上,还给了我几毛钱。我明白她的意思,吃完就开开心心地去邮局了。

  没过几天,陈娘的儿子就回来看她了。以前每次他儿子回来,都会给她做吃的,帮她梳洗头发,这个时候,就是陈娘情绪最稳定的时候,安静,不唱歌,也不再自言自语,只傻笑。但这次不一样,他们竟然争吵起来,陈娘狂躁地说:“走,走……”她儿子哭叫着:“妈,你不要再这样半疯半癫的,你儿媳小芬来一次你赶一次,我工作也忙,不能老往这跑啊,你再这样我以后不回来了。”

  他们争吵最激烈的时候,我躲在门外看着,不敢进去,也不敢走开。

  天还没到中午,大人们都在田里干活,村里就剩我们这些小孩,陈娘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像小孩一样撒桥似地哭了起来,她的儿子在堂屋也哭,他们一句一句争吵着,我听不懂。后来,我看到她儿子拿着把剪刀冲出来,粗鲁地剪掉了陈娘头上的长发,还边剪边说,“妈,求求你清醒清醒好不好,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醒醒吧!”陈娘发疯地反抗,当她看到长发被剪在地上的时候,她又忽然挣脱了,绝望地跑进屋子里,哭声夹杂着嚎叫。

  那一头凌乱的短发刺痛了我的眼,我也跟着她哭了。

  后来,我试探性地问过奶奶关于陈娘的事,奶奶不太情愿说,问多了,她只略略地讲了一些,满脸都是不太愿意——陈娘的丈夫年轻时在一个深夜被一群人粗暴地捆走,不几天就死了,死后连尸体也没找到。那时的陈娘有一头远近闻名的漂亮长发,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儿子。丈夫死后没几天,她的长发被一群人生硬地剃掉了,身上挂着一些纸板,写着一些莫名又羞人的字样。还三天两头被拉出去游街,关在生产队的猪圈里喂猪。后来,就慢慢半疯半癫起来,没有人愿意和她接触。但没想到的是,她这么一个疯婆子,竟然自己把孩子给慢慢拉扯大了。

  今年,陈娘已经死了20多年了,我突然想起了她,是因为看到了这样一则新闻:新西兰绵羊为躲避剪毛,藏身深山6年。重新被人们发现后,请来了新西兰剪羊毛冠军为它剪毛,当地电视台还将这一过程进行了直播。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陈娘,忍不住泪流满面。陈娘说过,头发灰可以治病,为什么她满墙缝都塞满了头发,也没能治好她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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