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脚下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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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夜阑人静,窗外秋风飒爽。
  早已进入梦乡的温润,朦朦胧胧感觉到房门小心地打开又小心地关上,轻悄的脚步声停止在床边,接着,被子下端被慢慢揭开,她的双脚立刻有了凉意。有一只手——当然是丈夫边地的手,伸向她的右脚,抚摸了一阵,又轻轻握了握,然后再把被子盖好。温润在这一刻很感动,结婚都十年了,他还喜欢她的脚,这足以证明他还爱着她。
  边地小心地脱下西装、衬衣、长裤,放在床头边的椅子上,只穿一条裤衩,钻进了被子,和温润并排而卧,身体与身体拘谨地留出一线空间。不一会儿,边地的鼾声随之而起。
  温润以为会发生什么美好的故事,依然序幕即是落幕。这种格局,已经演绎两、三年了。
  温润和边地是怎么相识、相爱、喜结连理的?又简单又复杂。
  是他们上了本地的同一所大学,温润在社会学系,边地在建筑系,因都参加了志愿者协会,才彼此由陌生而变得熟悉?不对。以他们的出身门户而论,压根儿就走不到一块。温润是独生女,父亲为一家现代大企业的总工程师,母亲是一所名牌中学的校长;而边地是一个地道的农家子弟,上有姐下有妹,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一大群亲戚,全是耕田种菜的角色。
  是他们成绩好、表现佳,分别是各自系里的翘楚?也不对。温润对这些并不欣赏,她会写旧体诗词,会写毛笔字,会下围棋,是名副其实的才女,能配得上她的鲜少矣。
  只因为他对她的脚,由衷地赞美。
  那一年在湘江边抗洪,同学们分散在各处,赤脚奔跑着传递沙包、土袋,温润和边地碰巧在一起。当温润的右脚被碎瓷片划破,痛得眼泪涔涔地坐在地上,边地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为她揩去脚上的泥污,然后为她上药、包扎。
  边地说:“你的脚很小巧,很美,温润如玉。”
  她忍不住笑了。她一直暗自为这双只穿三十四码鞋、窄而匀称的脚沾沾自喜,父母也说过这样的话。“你怎么懂得这些?”
  边地说:“乡下的女人常说这样的话题,再说,古诗中也有很多描述。”
  当时温润正在课余研读英国人霭理士撰写、国学大师潘光旦译注的《性心理学》,此中就谈到“足恋”的问题,她猜测边地是不是也有恋足的痴情。她问:“是哪些诗句呀?”
  “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陶渊明《闲情赋》:‘愿在丝而为履,同素足以周旋。’还要我背诵吗?”
  温润说:“星期天晚上,我请你看电影。”
  他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好”上了。毕业后,温润读硕读博,然后留校教书,开的课主要是“中国人性心理研究”,也有著作《红楼梦性爱索隐》、《金瓶梅与性》面世,因而评上了副教授。边地一毕业就闯入了社会,先是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主管技术,然后向银行贷款自立门户干得热火朝天,赚了不少钱,成了让人羡慕的老板。温润读完博士,双方都是廿八年华了,长久的恋爱换来了洞房花烛。第二年,他们便有了一个女儿,如今女儿九岁了。温润的父母都退休了,兴致勃勃地把孙女带在身边,一点都不让他们操心。
  温润却为自己的事操起心来。她本可以辞职回家当全职太太,到底舍不得自己的事业,也珍视眼下的文化地位。她说不清边地对她有什么疏淡的地方,钱没少给,情没稍减,是不是他快四十了,有些精力不济呢?
  屋子里很静,温润的鼻翼敏感地翕动起来,空气里分明散发着一种很熟悉的香味,不是香水味,不是卫生丸味,是一种人的乳汁气味。当年她哺乳女儿时,女儿的嘴角常溢出多余的奶汁,也是这种气味。
  边地的衣服,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奶汁气味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
  不是某个少女磨蹭上去的,没生过孩子的女人,奶汁味没这么浓。只可能是丈夫去抱刚哺乳过的孩子时,孩子口里多余的奶水流溢到了他的衣服上。怎么以前没闻到这种气味呢?因为丈夫每次回来,都要先去洗澡,换下的衣服泡在浴室里,第二天再由保姆去浆洗,而今夜他可能太累了,没洗澡就上了床。
  温润愤怒了,她要把丈夫叫醒,问个一清二楚。如果在外面包养了二奶,还生了孩子,那便是“重婚罪”,就让他去大牢里待待吧。但很快她又镇静下来,这奶汁味可以当作证据吗?即便把他送上法庭,他们的婚姻也就戛然而止,那个女人和孩子便可乘虚而入,她的脸就丢大了。她得忍,要忍得不动声色,家和是头等大事。
  她闭着眼一直想到天亮。丈夫醒了。
  她把身子挨过去,轻声问:“你昨晚又看我的脚了?”
  “嗯。”
  “你好久没给我买鞋和袜了。”
  “我今天就去给你买最漂亮的鞋和袜。”
  温润把双足塞进了丈夫的手里。“我们得从脚下做起,好好经营这个家,你说是不是?”
  边地一个劲地点头。
  “你爹你妈想孙子吗?”
  “爷爷更想,想得都病了。可我们只能生一个,尤其你是公家的人,能犯事吗?”
  “你不会想想办法?”
  边地脸红了,说:“有什么办法呢?”
  “你会有办法的。”
  吃完保姆做好的早餐,他们高高兴兴上班去。
  温润每过几天,就会用玩笑的口吻,来谈一个重大的话题。
  “我们女儿太孤寂了,要有个小弟弟多好。我能生,可不敢生。你去领一个回来吧。”
  “怎么去领?领来了,你接受?”
  “有个男孩,你家高兴,我当然高兴。得让人不说闲话,到外地孤儿院弄个证明,在本地上个户口,你有本事去打通关节的,这是爱心行动哩。哦,我爹妈也该有个别墅了,找个新建的社区,熟人少,有利于孩子成长。”
  “置办别墅,没问题。”
  温润忽然嗲声嗲气地说:“我的右脚疼,给我捏捏吧。”
  边地说:“好咧——”
  又过了三个月,边地真的抱回一个半岁大的男孩子。温润怎么看,这孩子都像边地:“你……都办妥了?”
  边地答得很响亮:“都摆平了。”
  温润想:边地应该给了那个女人一大笔款子,让她心甘情愿留下孩子而远走高飞。她为自己的忍辱,也为那个女人的无奈,深感悲哀。
  她说:“爹妈和女儿都住进别墅了,我们也领着孩子过去吧。你来跟他们说,要说得在理和动情。”
  她当着边地的面,好好地洗了脚,穿上镂花真丝长袜,蹬上新式样的法国麂皮高跟鞋。
  边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痴痴的。
  聂鑫森: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作协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共出版个人专著五十余部,其中文史著作二十余部,如:《煮文嚼画》、《触摸古建筑》、《中国老兵器说谜》、《名居与名器》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小说月报》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湖南文艺奖”及其他文学奖四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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