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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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福顺临走时,张老汉用一块烫眼的红布,将那只粉彩山水杯层层包好,掖到福顺的怀里,他还轻轻地拍了拍,生怕不严实。然后,也不知道是舍不得儿子,还是舍不得杯子,背过脸,使劲一挥手:“走吧!”

  随后点了一挂小红鞭,噼啪声中,十八岁的福顺一路向北。

  这是福顺第一次出远门,他要去山东,去找当时的山东省省长张宗昌。

  这条去山东的路,张老汉早在十年前就走过。那两年,苏北大旱,许多人家颗粒无收,河边一人高以下的树皮都被人吃光了,眼瞅着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张老汉无意中听说,有个将军叫张宗昌,和他一样,都是掖县出来的,同一个堂号,还同一个辈分。张老汉走投无路,便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找这个本家帮帮忙。

  那天中午,张宗昌不在家,他的姨太太们正关着门赌钱,只有戏子出身的七姨太穿着个戏服在院中咿咿呀呀地唱,阳光下,白得刺眼的水袖散发着一股子寒气。下人禀报时,水袖刚好遮住她大半个瓜子脸,露出一只狐媚的眼睛。七姨太的眼眉先是一锁,下人以为她嫌烦,便准备将张老汉轰走了事。不想刚转身,一个冰凉而陡峭的声音从水袖后面发了出来:“等等,先带去吃饭吧。”

  饭毕,下人领了张老汉去见七姨太,七姨太高坐厅堂,翘着兰花指喝茶,半边脸在茶杯后面隐着。好一会儿,整个厅堂,只有杯盖规则撞击杯子的声音在雕梁画栋间来回游走。张老汉惶恐中不知是站着好还是跪着好,终于听七姨太说了句:“坐。”张老汉便挨着门坐了,是那种屁股不完全着椅的坐。

  下人给老汉上了茶,那茶杯白得晶莹,杯身上画着青山绿水,仿佛是流动着的,精美得如同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寒暄几句,张老汉遂开始把路上背了无数遍的话一股脑地往外倒,七姨太似听非听,待张老汉讲家里快要饿死人时,七姨太突然莫名其妙地插了一句:“掖县有什么小吃?”

  张老汉一愣,以为七姨太怀疑他不是掖县的,要考考他。就很详细地说了几个类似麻渠大糖、圣虫、面鱼的小吃,直听得七姨太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七姨太便让人送上来一点儿银钱,张老汉这边还在讲呢,七姨太已经起身了。七姨太抄起帘子进里屋之前,回头瞥了一眼杯子,那精致的粉彩山水杯捧在张老汉粗糙的手中,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白掉进了煤堆里,看着特别碍眼。七姨太叫张老汉把手里的杯子捎回去哄孩子玩吧,还客气地说等孩子大了,若是机灵,送来服侍张将军。

  张老汉跪在地上,头如捣蒜,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几天后,张宗昌回府。晚上,七姨太亲自下厨弄了几样掖县小吃,张宗昌很高兴,随后便在七姨太那儿过了夜。卧床上,七姨太就把张老汉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张宗昌本不以为是个事儿,换了他,保不准几个铜板就把张老汉打发了。但经她一说,张宗昌心里还热乎乎的,觉得七姨太倒很像他张家的媳妇,跟那些只知道打牌、花钱、勾心斗角的姨太太们不一样。自打年前大姨太病死之后,府上就一直没有个主事的人,此后,张宗昌便把许多家事私事,都交给七姨太去打理,七姨太从中捞了不少好处。

  回家之后,靠着七姨太的恩赏,张老汉本想在南湖边买点儿地,那儿土肥。但寻思七姨太最后说的那句话,便又放弃了,只在坡岭边买了一点儿薄地,而把血本压在了福顺身上,让福顺读书认字,学官家的礼数。自打张老汉从山东回来,他对福顺的管教一下子严格了很多,就连吃饭时,若是福顺的筷子“过山过海”了,或是嘴巴吃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张老汉都会拿筷子狠狠地敲他、训他。

  张老汉时常把那个粉彩山水杯取出来擦,边擦边讲他去张府的经历,这里面不断地加进辉煌的演绎,讲的次数多了,以至于连自己也模糊了事实。这些年,张老汉一直在关注张宗昌,一旦得知张将军升了,张老汉脸上就泛起红光,甚至还买点儿烧酒庆祝庆祝,酒色微醺的张老汉常把福顺贴在门框上比划,量量又长了多少。长大了,就能去山东服侍张将军了。

  可张老汉哪里知道,十年后的七姨太,早被张宗昌疏远了,冷在了深院里。

  这个张宗昌,人称“三不知”将军,不知自己有多少兵、多少钱、多少姨太太!这十年间,张宗昌娶了多少新宠,冷落了多少旧爱,自己也说不清!很多姨太太的名字,他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百无聊赖的七姨太和很多姨太太一样,也学会了抽大烟,福顺来的时候,七姨太刚抽完一袋,浑身酥软地瘫在榻上,福顺把粉彩山水杯呈给她,她也没看,只用烟枪挑着福顺的下巴,让福顺抬起头,再抬起头。当福顺把他那明眸皓齿的俊秀面庞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七姨太的眼前时,七姨太笑了,说:“行,留下吧。”

  福顺自以为很快就能跟随张将军了,所以每天早起晚睡,手脚勤快,见谁都点头哈腰的。可不想,几个月下来,他每天的活计,仅仅是给七姨太端茶、点烟、捶腿。一次,福顺给七姨太捶腿,捶着捶着眼皮就耷拉下来了,七姨太用小脚蹭了蹭他脖子:“来,上来抽一口,抽一口你就不困了。”

  福顺碍不住情面,遂对着烟枪抽了一口,又抽了一口,竟然晕乎乎地醉了。醉意蒙?之中,福顺就觉得好像有人在摸他,解他的衣裤……

  福顺一直没能见到张将军,即便后来他染上毒瘾,烂泥一般软在七姨太的怀里,被几个侍卫拖了下来,打断了双腿,赶出了张府,张将军仍旧没有露过面。

  失去双腿的福顺每天两眼肿黑、满身污垢地蜷缩在大街上,向人乞讨、挨人打骂。走投无路的福顺托人捎信给他爹,求他爹到山东接自己回家。可张老汉觉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福顺这小子不争气,就是不理他,权当没这个儿子。

  不久,张老汉收到了一个物件,打开一瞧,是一把碎瓷片,一堆破碎的青山绿水。

  等张老汉突然回过味来,要去找福顺,福顺已在他乡投河自尽了。

  【责任编辑 孙丹 dandan6336@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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