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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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时间6:25

  对于一个已经三十七岁的女人来说,清晨起来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称自己素颜如玉吐气如兰惹人遐想,而我又不屑做那种早早地醒来沐浴化妆好让枕边人一睁眼便能看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的女人。

  所幸,在新婚三个月之后,我仍能在清晨被我年轻强壮的丈夫用吻唤醒,我紧紧地闭着嘴唇,寻思着我是否应该转过身去找床头那瓶口气清新剂。

  吻醒我的年轻男人十分识相,他的嘴唇离开我的嘴唇,沿着下巴脖子一路往下,轻若蝶吻地撩拨着我敏感的胸线。我在明亮的阳光中轻喘,尽情享受贪欢的美妙。

  决定下嫁给二十五岁的苏杭时,几乎所有的女友都在窃笑我这老牛一不小心会被嫩草吃掉。我展示了苏杭签署的婚前财产协议仍没有堵住她们的嘴,但身体被苏杭索需时的极致使我很有满足感,当然不必一一向她们述说。

  年轻男人也许真的不可靠,但是,年轻男人健康强壮的身体、热情似火的吻、浪漫体贴的任性、此刻的欢情,我都不能抵挡。

  时间10:40

  昨晚激情,今晨贪欢,我竟然忘记带下午录播要用的稿子。我调转车头折返,想打电话让苏杭送到门口,脑子里却浮起了他清新可爱的吻,不如悄悄回去,也将他吻醒,三度激情不必,但亦可算情趣。

  我没有把车开进车库,专业音乐学院毕业的苏杭歌唱得不错,耳朵对一切的声音更是十分敏感。他由歌唱新秀大赛入行,现在工作并不多,大部分空闲时间都用来讨我欢心。

  苏杭只是欠缺一个机会。我从不怀疑苏杭与我结婚另有所图,但也相信,我与他新婚以来他所给我的美好。或者,我应该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还要如何呢?我保养得再好,也已经是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他愿意把一个男人最美好的二十五岁与我共度,已然是我的幸运。

  我赤脚走在软软的地毯上,我亲爱的小男人,他正在房间里讲电话:

  那个老女人,需索无度,我的心里只有你。

  对,今晚七点,温泉公寓207,那是她以前的老房子,还在使用罐装煤气,我前几天刚换了一罐新的。这几天她的鼻子过敏,闻不出来。记住,你提前一个小时进去打开就好。她进屋后会先洗澡,然后才抽烟。

  她会去,我会找借口晚到两个小时。

  再安全的煤气都会有开关漏气的意外,并且是她自己点燃的,她不能戒烟不是我们的错。

  我也爱你,只有这样,我们的爱情才能生存。

  我的身体僵硬如石。所有的甜蜜的、激情的、温暖的、疑惑的记忆都在我的身体里一点儿一点儿地粉碎成尘,房间里是我新婚三个月的小丈夫,我正打算运用关系让他成为一个红歌手,而他却正与人合谋让我点燃煤气杀死自己。

  房间里蜜语依旧,我的心却已然破碎成尘,我带着其中一片,悄无声息地离开。

  时间12:30

  我应该怎么办?像什么也没发生如约去到温泉公寓?如约接到我的丈夫有事迟来的电话,然后一个人进房间去等他?洗澡的时间里我等着未关的煤气漏出足够的毒气,然后当我洗完澡,我拿出打火机点烟时顺便点燃了自己?

  不!我猛踩刹车,可车似乎不受控制仍快速滑行,我惊醒过来打方向盘,好不容易,才把车停住。上周我就发现这车的刹车出了点儿问题,我告诉过苏杭的,他说他会去修,事实上,他一直没有修。或者他想让这坏掉的刹车帮他的忙在公路的某一段要了我的命,这样他岂非更省事?

  上午十点三十分,停车场里空无一人。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与我小丈夫甜蜜的欢情一点儿一点儿地随着烟雾飘散开去。我想留住一些什么,结果这些烟雾除了伤害我的肺和呼吸道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曾认识一个修车的男人,他告诉我,要让刹车好起来和坏掉,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就像女人一样,可以轻松搞定。

  苏杭喜欢开快车,遇到转弯时也从不减速。而要到我们的那所老房子,得通过一条弯道很多的高速路,路的一边,是悬崖。悬崖勒马,则生;悬崖狂奔,则死。

  飙车始终不是一个好习惯。

  时间15:50

  我在录节目。一如往常。医院打来的电话是唐闪闪帮我接的。唐闪闪是新来的节目主持人,很会来事儿的一个年轻女孩,我看得出,她似当年的我,她的大眼睛闪亮亮地透出她的野心。

  只是有我在,她要上位,还需时日。电话那边,大约已经跟她说了事件,她脸色惨白地将电话递给我:美慧姐,苏杭他……

  电话是从车祸现场打来的,大概是见多了死亡,那个声音冷硬无比:你是苏杭的太太吗?他把车直接开下了悬崖,已证实车上无人生还,请节哀。

  时间18:42

  我在公路边哭到晕厥,死死抓住抬着面目全非的苏杭的担架不让人抬走,再次晕厥后被送到医院后一言不发。醒来后坚持要出院回家,回到家后我坚持要一个人待着,不要任何人留下来陪我。

  一个新婚丈夫惨遭横死的妻子,是应该这样表现的吧?不会有人怀疑我的伤心是假装,我是真的伤心。

  我怎么会不伤心?我亲爱的年轻的强壮的帅气的丈夫,结婚三个月来,从不嫌弃我是一个清晨醒来面目可憎的三十七岁老女人,坚持每天把我吻醒的丈夫,声称只爱我不爱其他女人的丈夫。他要谋杀我,而我为了反击,不得不制造意外让他死去。我怎会不伤心?

  时间20:30

  在我这样感怀悲伤的时刻,打进来的电话是多么不合时宜,我拿起话筒,声音仍带着哭腔:喂?良久,电话那头沙哑似利刃划过铁幕的声音才嘿嘿地笑一声:你也会哭?我看到是你破坏了苏杭的刹车,捡到了那枚小军刀,还拍了照片。

  我大惊失色,却仍假装冷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他说,他是一个一直爱慕我而跟踪我的男子。

  我并不意外,在电视上抛头露面久了,在这座城里,我亦算叱咤一时,有几个痴心粉丝也是很正常的。因而我问得直截了当:你想得到什么?

  他沉默良久:和我见面。

  时间22:44

  世界这样安静,宁静得我可以聆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害怕地跳动。他会杀了我吗?他会强暴我吗?他会把照片公布出去吗?我不能不害怕。

  我甚至打算,即便是强暴,我也打算接受。只要他答应不要毁灭掉我的一切。我已经三十七岁,如果跌倒,我便再没有重新爬起来的可能。

  他还没有来。

  我愈急,时间便越难熬。他是谁?他要做什么?他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捂住了我的嘴巴,我睁眼,便看见一张疤痕纵横交错的狰狞的脸,这张脸,丑陋恐怖有若魔鬼,我下意识地挣扎。他忽然叹息,他的声音,沙哑一如电话里的诡秘男声:你果然不再认得我。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我看到了他的耳环,那只银耳环上,醒目地刻着三只字母:ZMH。

  那是我亲手刻上去的,ZMH,周美慧。

  谁会戴着一个刻有我名字字母的耳环?这世上,也不过只有那个我年少无知时爱过的男人,那时我是一个叛逆的美丽少女,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汽车修理工。

  我二十岁时便与他结婚,二十二岁,当我的心灵渐渐长大,获得了一个成为电视节目主持人的机会时,便坚持要与他离婚奔前程。他以死相逼,我不为所动,他点燃了煤气,被炸出窗外,听说他毁了容,坏了嗓子,我为了断得干脆,硬了心肠,不去看他一眼。

  我认出了,这个声称掌握了我谋杀苏杭的证据的人,是我的前夫曾杰。

  时间00:57

  曾杰压在我的身上,絮絮叨叨地诉说他在对我的爱恨里挣扎不休的这些年,为了跟踪我,他把自己变成隐形人。

  他胁逼我与他复婚。

  我不再挣扎,安静地听他讲。他讲至情到深处,稍稍地松开了对我的钳制,我却仍不敢乱动。论力气,我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要冷静下来,想办法摆脱他。周美慧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绝不可以因他而就此毁灭。

  我说,我想上山吹海风。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把我绑起来,你抱我去,我保证不会跑。

  他同意了。他对我,真的仍有情,用绳子绑我的时候,并不舍得狠狠地勒紧,他甚至在抱着我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

  一路上,我安静地听他回忆过去。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沉浸在他的爱情里没有出来,而我,却已经将那段爱情甚至那段记忆,远远地抛离于我的生活。我确定我不需要一段有他参与的过去。

  我的别墅位于别墅区的最深处,从后门可以上一处可观海的大岩石。曾杰没有料到,答应与他复婚的我会在拥抱后出手推他,让他从那块岩石的顶端掉了下去。

  下面是深深的海水与参差的岩石。我知道,曾杰不会游泳。

  时间2:36

  回到家,我先冲了一杯咖啡,然后一边喝咖啡,一边查看了屋里的所有角落,清除了所有可能是曾杰留下来的痕迹。然后从酒柜里拿出几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点儿,剩下的通通倒进卫生间,让马桶代我喝掉它们,管它是一九七三还是一九八二,我全都不心疼。

  一天之内,有两个男人死在了我的手上,我感觉我的心在瞬间便冷硬如铁。

  我先打电话给唐闪闪:能过来陪我吗?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来陪陪我好吗?

  同类的电话,我打给了好几个同事。我相信她们一定会来的,谁会狠心到不来陪一个痛失丈夫的女人呢?

  她们来了,我把酒柜的酒全打开,让她们陪我一起喝,她们不喝,我便哭泣。她们一开始并不愿意陪着我喝,但最终都开始喝起酒来。

  时间4:40

  几个女人都已经东倒西歪地倒在沙发上,只有唐闪闪,勉强还维持着一点儿意识,她夺过我的酒杯,递过来一杯冰镇柠檬水:解解酒吧,美慧姐。

  事实上,为了让她们喝醉,我也喝得有点儿多了,正需要一杯水清醒。

  我接过柠檬水一饮而尽,唐闪闪看着我笑,她的笑容有点儿诡异,接过我的空杯子,一边走向厨房洗杯子一边打电话:快来救命,美慧姐怎么喝都不醉,倒把我们这帮陪她的喝倒了。我想她一定是太伤心,我怕我们都喝多了她会出事。

  她倒是蛮关心我的,不愧是一个会来事儿的聪明姑娘。我想站起来,身体却沉重得很,我并没有喝醉,为何却这样浑身无力?

  这时,唐闪闪从厨房里出来了,她过来扶我:美慧姐,你是想洗澡吗?

  我想说,我不想洗澡,只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

  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任由她扶着我去了浴室。

  时间4:57

  我软绵绵地躺在浴池里,这个浴池很大,很香艳。我与苏杭曾在这里面有过很多美丽激情的过往。只是我没想到这个浴池会这样大这样深,深到可以杀死我。

  温暖的水没过我的身体、没过我的脸、没过我的鼻子,我不想死,我想挣扎,但我动不了,像用葡萄酒吃了安睡药那样动不了。

  我只能睁开眼睛,透过温暖的、清澈的水,看到唐闪闪青春的美丽的却变形的脸,她看着我,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邪恶。

  她说:该死的是你,不是苏杭,你老了,要么退休,要么死,不能一直阻挡着我,我的爱情与事业,都被你挡住了,所以,再见。

  原来,她对我早有杀机。原来,与苏杭通电话的那个人是她。呵,是我,亲自打电话叫她来,给了她这样一个比打开煤气更完美杀掉我的机会。

  我几乎可以看到,当我们的男同事来到之后,摇醒了她们,然后一起发现吃了安眠药自杀在浴池里的我,一个因为深爱的丈夫意外去世而殉情的傻女人。

  时间:6:25

  我浸在浴池里,张大眼睛,透过水,看不到阳光明亮,看不到那个发现我的同事正在打电话叫救护车,看不到宿醉刚醒的同事惊诧悲痛的脸,看不到唐闪闪杀机隐去的虚假泪光。

  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我再也看不到。

  昨日的此时,我正甜蜜地享受与一个男人美好的清晨,绝没料到今晨我便已成孤魂野鬼,这世事难料,情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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