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发小小说二题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对丰

  寨子口的老槐树腰上张贴禁猎令那天,司戈奇在山谷遭遇追猎了两天的狼。

  依了盖大红印章的禁猎令,往后不仅山里禁猎,且户户的猎枪也必须上缴。猎户们顿时炸了窝,彼此扣门隔窗奔走相告。他们的身上披挂了朝阳的金黄时,那金黄也挤进林子间照亮了司戈奇的前额。

  狼的味道便在司戈奇早起后舒臂伸腰时嗅到的,很快,还在草丛里发现了新鲜的狼粪。他为之一振,嘴角紧敛,双眼稍眯——这便是寨民所说的司戈奇式的微笑。与其他猎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朗声豪气不同,他只占了前者,即使酒喝到脸成了猪肝色,也不苟言笑。

  再抬头,司戈奇正好与那两道绿莹莹的目光相撞。他全身的血液汩汩作响,肌肉也张扬地鼓胀起来。母狼耳如尖刀般挺立,毛发灰色间杂着黄白,头颅硕大。即使丛草遮蔽,他仍能想象对手体格是如何地强壮。同时,他的眼角余光敏锐地等待着——他明白,今天的对手绝非一只。

  母狼试探性迎着他缓慢前行,待身体完全暴露,他突然意识到对方的缓慢是缘于身怀有孕,紧扣扳机的食指悄然松弛。

  稍微犹疑,斜刺里一道黑影便劈头盖脸从天而降。虽然心存防备,且本能地身体后倾,还是被狂风般扫过的狼爪刮破肩头。这只体格更大的公狼,前爪象征性地一点地,立即警惕地回头张望着近在咫尺的他,几乎眨眼工夫,便再次凶猛地扑来。

  猎枪因枪管太长已无法施展,司戈奇只得虚晃一下,迅疾拔出腰刀,收紧刀柄置于自己腰侧,刀尖稍上斜倾——便是寨民传说的司式绝杀。这种一招出奇制胜的猎术,不仅需要猎手本身的娴熟刀法,更需要过人的胆魄,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沉稳与镇静,即司戈奇爷爷所说的冷到冰点。这是一个天才猎人的特别。司家虽代代猎户,但这种绝杀并不是谁都传授的。至少司戈奇的大大,即爷爷的儿子没有得到这种绝传。

  待血盆大口的公狼全身腾飞,司戈奇一声怒吼与狼的号叫在半空中霹雳般碰撞,惊得公狼一个颤栗。“噗”地一声钝响,刀入狼腹。直立的狼体,犹如人似地与他几乎贴到一起,瞳孔里映照着猎手刚毅的微笑。

  司戈奇欲后退以便跟狼之间腾出空间,岂料公狼竟然立着随刀前行,几乎要贴着他,嘴里呵出的热气直冲他的脸颊。他果断地双手发力,刀在狼腹内搅动,山谷间顿时回响着“嗷嗷”的惨叫。

  司戈奇借势倒地,屈腿弓腰,向着随他倒来的狼腹刀口附近用力一蹬,刀出狼体,热血泛着腥臊喷溅了他一脸半肩。在公狼重重地摔倒之际,司戈奇翻身端枪,对准仅十步之遥的母狼头部。如此距离,正迎枪口,只要轻扣扳机,母狼瞬间便会一命呜呼。

  望着他和他的枪口,母狼放慢脚步,似作犹豫。同样稍显迟疑的他,还是扣动扳机。“啪”地一声枪响,母狼左耳被子弹打飞,“嗖”地被一股白烟钉在不远的树上……

  此时,司戈奇感到身侧又有黑影扑来,忙调转枪管连发两枪——竟是刚中了刀伤的公狼拼命的一扑。望着饮弹匍匐在他脚前的庞大狼体,司戈奇倒吸一口冷气。待再转枪口,母狼已踪影皆无……

  那是司戈奇生命中最后一次狩猎。

  当他一路盘算着出售了狼皮做些什么返回寨子时,政府人员早候在他家门前。对待野兽经验十足、自信满满的司戈奇,面对政府人员却束手无策。一遍遍手抚那杆泛着暗光,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猎枪,久久不忍松手。最终他只得泪噙在眶,连声叮咛:要善待那枪,要善待那枪……政府人员诺诺应承,出了门,随手把枪甩进满载横七竖八的猎枪的车上,人声嘈杂,绝尘而去。许多猎户哭出声来……

  司戈奇先是起了满嘴燎泡,水烫一般,大如珍珠小似米粒。尔后的几年,四季都守着药罐子。昔日沾了枕头便响起山摇地动的鼾声的他,从此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双眼一闭,便是跟猎物较量的过往,或在某片林子意外发现了自己的猎枪。一夜一夜三番五次地惊醒,一头一身淋雨似的汗水。

  后来,有半夜回寨的人说,曾看见司戈奇手握猎刀,在月光下走来走去,脚步轻盈无声无息。次日问起他,竟回答,没有的事。邻村郎中还说,司戈奇曾问过他死,一个猎人该怎么去死?没了猎枪,没了狩猎,他已不是猎人,怎能以一个猎人身份去死?泪水伴着惶恐,让他浑身瞬息缩成一团儿,宛若受了惊吓的孩子。

  正当寨民纷纷传说他的一次次夜间梦游时,有人上山捡柴发现了司戈奇已死于雪野。不可思议的是,与以往冬日遭逢野兽,遇难而尸骨无存,仅剩衣物支离破碎不同的是,司戈奇除了脖颈被咬断外,其他大部分完好,甚至脸上的司式微笑都能识别出来。

  依雪中足迹及咬伤,猎人们可以肯定,这一切由狼所为,且至少三只。果然,人们在林子深处找到一只腹部中刀的母狼,仅剩的单耳软绵绵地耷拉着,身子早已冰凉……

  斗鱼

  秦楚鱼馆进入辛亥革命人的视野,是革命党人一次次起义失败紧于四处筹款之际。

  位于朝秦暮楚要害之地的秦楚鱼馆,重檐斗拱,雕梁画栋,垂花红瓦,棂窗板门,加之背依江水,一派官家与民坊建筑结合的大家气象。

  鱼馆兴隆的生意,得益于司马家族的世代相传。掌柜司马东瑞也是鱼馆第一大厨,每天出手,只一道“荷花深处”。菜名有点儿雅,却四乡八里妇孺皆知,又因处于三省水陆关键,自然远近闻名。“荷花深处”说明白点,就是活鱼活做活吃。再往明白里说,客人举箸动筷,大厨做的鱼卧在盘中尚唇翕鳃张,甚至摇头摆尾。果真是“一招鲜吃遍天”,鱼馆天天食客盈门,司马以此被誉“天下第一鱼厨”。

  虽然鱼馆楼上楼下,除了大厅,雅间就二三十个,但司马有个店规,每天只做中午一餐,每餐只做十道“荷花深处”,意图十全十美。

  众所周知,孙中山等革命党海外筹款或国内认捐,靠的是三寸不烂之舌,而许多武力革命党人自然没这水准。为筹经费,武昌起义前湖北新军孙武曾雨夜与同伙盗取广济寺的金佛,归途遭遇捕快,到手的金佛又丢了;邹永成则找中医配了迷药下到酒中欺诓自己的婶母,以图金银首饰,因事未成,便骗出其子,谎称绑匪劫持,最终骗得八百赎金……

  这等关头,几世积荫,门阔墙高、庭院深深、进出百余十口的司马家业被革命党惦记,自然不足为奇!

  亲掌大厨的司马掌柜很喜欢观察食客吃鱼后的鱼盘,仅剩鱼头、鱼尾,或乱刺碎骨一堆,雅俗自见分晓。大概是年过不惑的一天,眼望被食客美味后的鱼的剩存,掌柜却笑不出来,反倒显出些许惆怅。难道食客就是吃了活的鱼?是吗?不是吗?天长日久,几载春秋,司马东瑞在失落中竟徒生某种期待。至于期待什么,一个“天下第一鱼厨”,食客日送金银,个人美誉天下,他还期待什么,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某一日,跑堂小二惊道,十目前订餐的鄂客,现只来了一人,除去“荷花深处”,别的菜一样也没要,又独占了最大的雅间,

  往常食客多是等菜上齐了,最后才是“荷花深处”,以视压轴。届时,小二走在木栅栏分隔的送鱼专道经过大厅,常引来食客隔栏围观称啧,是为鱼馆一景。此时,各间食客刚落座开宴,凉拼压桌,酒未三巡。鄂客如此,明摆了要立等见鱼。

  小二迟疑道:掌柜的,您瞅着,做还是不做?

  在厨后塘畔老柳下的司马东瑞,此刻双手正伸入镌花雕兽的石盆里,用岩泉溪水浸泡。背后细丝翠绿的柳条,长长地垂落至引江流围成的鱼塘水面上。

  司马“啊”了一声,或许只有自己听到,愣了瞬息,平静地吐出一个字:做!

  他亲手从池塘收网捞起一条鱼,进了火房,让仨伙计各烧一口油锅,分别以芦苇、白松、果木为燃料。焰火或蓝或橘或红,或飘浮或缭绕似有似无,或直直地冲舔着锅底。

  司马家传的“荷花深处”讲究三快一湿,去鳞、开膛、除脏,出刀一气呵成,为一快;见油、起翻、走锅,转瞬即逝,此二快;吃鱼雅间均设专门上菜通道,是三快。一湿即鱼的眼睛何时都要见水见湿。

  说话间,司马掌柜以湿布裹了鱼头,另提鱼尾,送鱼入锅,顿时“滋”声连连,转眼,鱼儿已落于长条鱼形的耀州青瓷盘中。小二朗声递传“来……啦”,疾步送至食客面前。

  与往日上鱼便一片叫好声不同,鄂客不动声色,看盘中之鱼,体长足尺,目遮荷叶,首尾之外,金黄里隐约一片红晕,腹下另衬荷花两瓣,几滴似露的透亮水珠在花瓣上略颤。艳里含暖,令人垂涎。去除荷叶,鱼眼大睁,鳃叶振动,嘴唇一开一合。触其鳃,则头摇尾摆,一副翻身欲跃的样子。

  小二说声“客官,慢用”识趣而退,但好奇心使他留步隔着门帘偷窥。此时食客从背囊取出巴掌大小的折叠皮夹,内里小物件似刀、镊、叉、钩之类。小二急传话于司马掌柜所见所闻。

  一壶茶的功夫,食客挑帘而出。小二迎上去点头哈腰:客官,有何吩咐?

  好鱼!食客浑厚的声音留下两个字,扬长而去。

  啊?

  司马在前,小二随后,急急进了雅间,却见“荷花深处”原封盘中。这是何意?难道“荷花深处”出了破绽?

  司马近前细看,发觉荷花叶片略有错移。捧盘端详,鱼皮竟从鱼身上渐渐蜕落,露出完整的鱼的脊骨与肋骨支撑的腹身,鱼肉不见踪影,犹如脱干了水分的鱼的标本。司马一惊,双手微抖,却见盘中鱼骨尽散,只存一条中骨坚挺无损,贯通首尾……

  稍顷,司马掌柜顿感释然。

  不几日,鱼馆挂牌歇业。一时间,名门达贵订鱼无着,有寻至司马家宅者,方知早空无人,前往何处,没人晓得。

  自此,镇民及过客再也消受不到司马家传的“荷花深处”。百年过往,而今一些酒楼鱼坊据史料还原“荷花深处”,其形、色、味,则不可同日而语。食客如此说:哥吃的不是鱼,是传说。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