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市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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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3年

活得好好的,人都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算是一条狗,也比死了当阎王强。当然,活着当汉奸,死了当烈士,那是另一个层面的事儿,此处不表。

  齐市活得好好的,日子非常滋润。没办法,单位好。好到什么程度?啥都发。你能想到的都发,可能过分了,比如你想到金条了,那不发,你想到手枪了,那也不发。你能用得着的,都发。大家都感觉发腻味了,成天到晚就是发东西。

  钱也发,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只要你能想到的名义,单位都发过。没办法,钱多。领导几个人私分了,那不行,那是贪污。单位的钱人人有份儿,只是那份儿根据职务、工龄、贡献,有大堆儿的,有小撮儿的,俗话说就是有吃肉的、有喝汤的。

  这一年间,钱已发过很多次了,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发过很多次了,有的名义已经用过多次了,再用就说不过去了,一旦被审计人员揪住尾巴,还得解释半天,闹心。单位领导思来想去,又想到了一个新的名义——其实这个名义一年总会用一两次,几十年来,也用过不少次了,每用一次,大家的情绪就低落那么几天,叹气,嗨,老刘!嗨,一辈子!哥们儿,好好活!

  您猜到了,是丧葬费。

  以这个名义,每个人都可以再发一次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这个建议刚提到桌面上时,有人不太接受,说这人活得好好的,领丧葬费,不吉利,短命。有人却不以为然,又不是真死,谁会嫌钱烫手,只是个名义嘛,领了钱,才能活得更潇洒嘛。几万块呢!

  这些年,别的不说,人的头脑一个比一个活,观念一个比一个新——此事就这么定了。

  第一个领丧葬费的是齐市。他一拍光光的脑门,没啥,死就死一回,人一辈子只死一回,我这先死了,以后就甭死了,哈哈……干干的嗓子音儿把一楼道儿的空隙都灌得盈盈的。

  但齐市不光想领丧葬费,还想真死一回——不是抹脖子真玩完,是假死一回——嗨,说不清楚,就是想体验一下自己的丧礼的全过程。

  领导起初不同意他这么做,但齐市说,我是第一个领丧葬费的人,我带个头死一回,一旦上面来人打探,大家都知道我真的办过葬礼了,也就没事了。反正一个人一辈子只领一回。

  单位成立了齐市同志治丧委员会。齐市是老资格的高级工程师,葬礼的级别当然不低。办公室主任、单位一支笔亲自操刀,为齐市写悼词,写完了请齐市过目,满篇都是溢美之词,看得齐市眼窝子潮潮的,真的好感动。齐市说,张主任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吧,局长看过没?张主任说,这还用说?局长亲自看了,都同意上面的评价,这上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打折!齐市拭泪,人一辈子,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再苦再累再委屈,都他爷爷的值。

  一切就绪,该死了。

  选了个日子,齐市的灵堂搭建起来了,遗像安放上去了。齐市则穿戴整齐,躺在租来的水晶棺里(水晶棺的某个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小通气孔),接受单位同事和亲朋好友的哀悼。

  齐市人缘好,朋友多,得到齐市病逝的消息后,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追悼会,场面真是热闹。齐市又是德高望重的高工,在社会上名头不小,县里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也都不请自到。花圈把单位家属院都排满了。

  齐市隐隐听见哀乐在耳边哀怨地萦回,啜啜泣泣的声音不知是谁发出来的,他心说,我没死,谁哭了?他太想知道是谁对他这么用情,太令人感动了。可他不能睁眼,不能翻身。不能吓人!

  齐市更没想到,局长在念悼词时竟几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齐市同志,是好同志,为了单位、为了大家的利益,愿意做出一切牺牲,不顾死活,幸福我们每一个人,这种高尚的道德情操值得我们永远纪念和哀思。

  齐市同志永垂不朽。

  这些话,齐市听得隐隐约约,可能是仰面朝天躺的时间过长,头晕沉沉的,胸闷。不过,他非常欣慰,自己一生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就算死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足矣。

  局领导一班人瞻仰完齐市的“遗容”之后,突然得知上级领导来公干,快到县界了,急切切地摘了胸前的小白花,赶去接应了。

  齐市的葬礼临时停了下来。张主任交代给手下人,看护好现场,来人都打发到酒店吃席,上好烟、好酒,不怕花钱,就当是搞福利,我很快就回来。手下人会意地点点头,有我呢,您放心吧。

  天热,有苍蝇乱舞。苍蝇热得受不了,乱撞,身子猛地贴到水晶棺上,觉得异常凉,很舒服。一只苍蝇一路飞飞停停,刚落到通气孔处,有一股热浪猛地从里面喷出来,打了它一个趔趄;还未稳住,身子又被漩涡一样猛地吸过去,身体刚好插在那个孔里。眼看就要被卷入无底深渊,苍蝇惊慌失措,张开四肢,拼死撑在孔壁上。其他苍蝇见势不妙,一拥而上,想去抢救同伴,结果层层叠叠,把那个小孔堵了个结结实实。

  晚上,当领导们陪着上级领导,打着酒嗝从酒店出来时,局长突然问办公室张主任,今天不是那个谁的,那个谁的什么事吗?张主任也神志迷糊地说,好像是、是齐高工的葬礼。

  局长打了个冷战,齐高工人呢?张主任大舌头,人,人肯定回去了,回家了。来的领导觉得奇怪,葬礼都办了,人怎么回家?这局长和张主任肯定是喝多了。

  张主任问党支部书记和工会主席,齐高工人呢?

  都说不上来,都只顾陪上级来的领导了,那摊子事儿谁都没当回事儿——假死,又不是真死,做样子的。但给上级领导不能说破。

  张主任给手下人打电话,手下人醉了音儿,主任,按您的旨意,我正陪大家喝着呢,您也来吧。

  大家急切切赶到现场,在昏黄的白炽灯下,齐市同志还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纹丝不动。

  局长声音发抖,快,快打开盖子!

  ——齐市同志死了。

  没有痛苦,没有哀伤,脸上似乎还浮现着一丝满足。局长愣怔间发现水晶棺某处有一朵状似黑蘑菇的东西,眼睛贴近使劲端详。接下来是副局长,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张主任。 谁都没敢碰那朵黑蘑菇。

  局长在全局干部大会上,再度哽咽得说不出话,……齐市同志是个好同志,他一生为了工作,为了事业,独善其身,没有后人;他死得伟大,死得光荣。希望全体干部,从齐市同志的英年早逝中解脱出来,在他曾经创造的伟大业绩中再接再厉,再创辉煌。同时,我们也可以欣慰地说,在齐市同志活着的时候,我们全体同志,都非常关心他,善待他,尽最大能力满足他的各种合理的要求。应该说,齐市同志走得无怨无悔。齐市同志会含笑九泉的。齐市同志永垂不朽!

  还有人陆陆续续领丧葬费,好几万!

  每当提起齐市,一律叹气,嗨,老齐!嗨,一辈子!

  嗨,好好活,别再给“蘑菇”了!

  都懂。

  刚来的不懂,有人傻愣愣地喊,什么蘑菇?我也要!

  各种音儿立时气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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