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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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3年

彩色的黑

  那年冬天,天空一直飘着零散的雪花,只几天时间,二道沟就白皑皑一片了,家家房顶积了厚厚的雪。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杨将军率领的抗联主力从二道沟经过,我奶奶颠着小脚把我大爷送进了队伍里。

  “这孩子胆子大着呢,你尽管使唤他。他就一个毛病,能吃,你看着他点就是了。”奶奶这样和杨将军交代。

  奶奶和邻居给战士们做了香喷喷的饭菜。奶奶是那样欢喜,却不知道她把大爷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日寇的追兵穷凶极恶,杨将军的部队且打且退,没多长时间就断炊了。部队的凄惨,让大爷的眼睛在夜里泛绿,看见什么都想咬一口。

  杨将军的部队准备与二军会合,但敌人百般阻挠。部队最后终于与二军会合在一起,不想又被敌人冲散了。杨将军的部队只得再回撤。

  头天夜里,战士们打到猎物,我大爷吃得直打饱嗝。第二天,他像浑身长满了力气,在与敌人交战时,一个人背着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

  部队又回到了二道沟。杨将军怕见我奶奶,我奶奶却主动找上门去。我奶奶又把二大爷带了过去:“这孩子胆小,不过他不怕鬼子,他保证不会给你们丢脸。”奶奶干瘦的脸上早不见了眼泪。

  杨将军愧问奶奶家里还有什么人。奶奶头扬得很高:“还有一个儿子呢!放心吧,有人给我养老送终!”

  杨将军犹豫。奶奶急了,使劲往杨将军面前拉我二大爷:“只要打败鬼子,我送几个孩子参战算什么?快跟杨司令做个保证!”

  我二大爷脸通红,嗫嚅半天才打个立正:“请……杨司令收下我!”

  杨将军只有答应奶奶。

  奶奶发动群众给战士疗伤。这节骨眼上,有一个人出现在杨将军的部队里。他是山林队的首领,其实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他愿意带队伍帮助杨将军突围,但需要把压寨夫人留下。杨将军也怕这支队伍投敌,破坏统一阵线。他心里琢磨谁合适。

  知道这个消息,奶奶又主动找上门。奶奶说:“把她交给我吧,我和我家老三照看她。”奶奶说的老三就是我父亲。

  杨将军不同意:“老人家,这样会连累你们的。你的大儿子已经牺牲了,我不想你家再有什么闪失。”

  奶奶抿嘴一乐:“小瞧人了是不是?我们现在还怕这个吗?”

  至此,全家人都与抗联联系在了一起。

  女人很漂亮,年纪也不大,当时据说只有十六岁。脸蛋红彤彤的,头发乌黑。她来我们家的第一眼,向我父亲投过热辣辣的一瞥。奶奶细问才知道,她还没来得及与首领同房。

  杨将军的部队开拔了。敌人每天都用飞机撒下传单劝说他们投降。部队始终与敌人周旋。

  家里这边,奶奶和父亲把女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小脸都长圆了。

  谁都没想到二大爷很快出了事。一次战斗中,他负责掩护大部队。敌人的炮火很猛,他们百多人都倒下了。二大爷是最后一个存活的。直到今天,我们都想不明白他是如何给自己壮胆的。他与敌人周旋了大半天。最后,打光了子弹与敌人血拼在一起。二大爷倒下了。

  隔了很长时间,奶奶才接到二大爷牺牲的消息。给奶奶带信的人神情肃穆,同时拿出一些银票给奶奶说,这是杨将军的意思。日后有机会,他一定当面向奶奶谢罪。

  奶奶哭肿了双眼。奶奶最后没要那些钱。奶奶让来人转告杨将军,他们会照应好女人,盼着部队凯旋的那天。盼着首领把女人领走。

  其实奶奶太乐观了。她一点都没注意到我父亲和女人的秘密。他们两个人经常上山打柴,或者下地拾掇庄稼,一起做饭。父亲经常给她讲笑话,两人常常笑在一起。等奶奶看明白这—切,女人已经有身孕了。

  奶奶感觉天塌了下来,她把我父亲往死里打,说他败坏了这个家的声誉,丢尽了二道沟人的脸。她说她没法和杨将军交代。

  父亲那时可能是犯了花痴,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奶奶一连几天都没下地。她神情恍惚,眼神迷离,经常看着一处就走神了。后来的一天,奶奶一个人出门,天黑时才回到村里。据说去镇上了,谁也不知她干什么去了。

  那个阳光明媚的雪天,奶奶站在院子当中,再次问我父亲想怎么办。我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把他身边的女人搂了搂。

  奶奶闭上眼,垂头良久。

  “畜牲!”奶奶突然喊出一句,然后掏出一把枪指着父亲。父亲和女人都惊呆了,没容再说话,奶奶手中的枪响了。

  全村的人都来到我家,大家愣怔着说不出话。

  后来,是奶奶告诉我,杨将军派人到村上,没想到奶奶早作了了断。据说,那个首领也被奶奶的气魄镇住了,不仅没有与敌人为伍,反而骁勇地战死在战场上。

  奶奶活到79岁。她问过我:“你恨奶奶吗?”我那时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却坚决地摇摇头。

  回家

  早晨,纷纷扬扬的雪花还在漫天飞舞,他们就上路了。

  他们一行8个人,在坑坑洼洼的村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有人提醒大家一句。他们或者肩上扛着行李,或者手上提着大小不一的包裹。前面还有几个乡亲引路,也不时回过身来照应他们中的女知青一下。男知青走得快,肖柳芳和刘薇两个女知青就很生气,嘴上不满地嘟哝上一两句。

  他们是结伴回家探亲,要走着到县城坐汽车,再坐火车回家。

  肖柳芳实在走不动了,眼里就汪上一层泪水。可她咬牙挺着。这时,就听“咔嚓”一声,肖柳芳身上挑行李的扁担断了。肖柳芳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众人急忙安抚她,乡亲们则用手拭起了眼角。

  正一筹莫展之际,他们突然听到了欢快的马车铃声,仔细回头看,见是支书赶着一辆马车赶来了。几个人心里便热乎乎的……很快就到了县城,坐上了尘土飞扬的汽车。可是,刘薇又晕起车来了,不住地吐,折腾得一塌糊涂,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在他们终于赶到了火车站,买上了票,相互依傍着身体,趔趄在站台上。

  火车呜着刺耳的笛声开来了,站台上嘈杂起来。肖柳芳和刘薇看着行李,其他几个男知青便敏捷地往车窗里翻。车上的人见他们是知青,纷纷伸出手帮忙,很快就将他们拉进了车厢。旗开得胜的喜悦充斥着他们的心胸。顾不上得意,男知青又伸手接肖柳芳她们两个递进来的一件件行李。行李安顿妥当,肖柳芳帮刘薇先翻身进了车窗。轮到她时,身体却几乎卡住了,刘大林涨红着一张脸用手拉紧肖柳芳的裤腰带,费了半天劲儿,才强行把她拉了进来。肖柳芳脸也红了,她知道自己后腰上的肉露出来了一些,眼光复杂地看了刘大林一眼,把刘大林看得低下了头。

  车厢里很拥挤,但许多人都友好地腾出点地方,让他们坐下了。大家都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们,有人问:“你们是探亲的知青吧?”

  得到回答后,上年纪的人眼里有了泪花:“真苦了孩子们了。”

  几个人感动地摇摇头。

  有大妈给他们打来一壶热水:“我儿子也是插队的,在内蒙。”

  大家“噢”了一声,和大妈简单地聊了几句。

  “你们的家都是哪儿的呀?”上年纪的老者似乎很愿意与他们攀谈。

  肖柳芳先介绍自己是上海的,然后又介绍刘薇是南京的,刘大林是杭州的……听过,老者频频点头:“确实是来自五湖四海啊!你们这个年纪,正是应该围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唉!不过去农村锻炼一下也好。”

  车窗外的雪花还在继续飞舞,可是几个人分明感受到一股暖流,这让他们很快放松了自己,在火车的铿锵声中沉沉睡去。

  这期间,肖柳芳去过一次厕所。可她尴尬地发现,厕所的门把手坏了,根本关不严。许是刘大林先前去过,他悄悄跟了过来:“我给你拉着门,行吗?”

  肖柳芳脸又红了,重新回到座位上后,好半天也没睡着。

  两天半的旅行后,肖柳芳第一个下车了。溶进城市夜色的那一刻,一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漫上了她的脸颊。

  肖柳芳的归来让一家人分外惊喜。

  她像变魔术一般,从行囊中拿出各式土特产品,有给爸爸特意带的,有给母亲精心采摘的,有给弟弟在县城买的。然后,一家人坐下来聊家常。

  肖柳芳心疼地看着母亲的头发,说母亲的白发又多了。又位住父亲的手,问爸爸在家累不累。娘两个一直唠,墙上的钟响了又响,肖柳芳的话匣子依然没个止停,直到她沉沉睡去……可是第二天早晨6点多钟,肖柳芳却按时起来了。她默默地把家里收拾了—遍,然后收拾好行装。

  母亲诧异了:“怎么这么快就回去?”

  肖柳芳泪花闪烁:“嗯,就请了5天假。路途太远,待在家里的时间就没多少了,明年,明年我还回来……”

  母亲盘算着女儿不过在家呆了一个晚上,泪水溢满眼眶,悄然流了下来。

  第二年,母亲没等到肖柳芳人回来,却等到她在回家途中出车祸死亡的消息。

  那一天正是大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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