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谷糠

谷勇敢原来的名字叫谷抄近。到队伍上第二天，就赶上打涞阳城。出发前，才从排长手中接过一杆汉阳造。排长边走边告诉他这枪怎么压子弹怎么拉枪栓什么叫三点一线。打仗的时候，谷勇敢的枪却使得比老兵都好。凶神恶煞般恶恶地瞪着一双小眼睛，一路喊杀着往前冲。那次战斗，谷抄近共打杀三个鬼子，两个是用子弹消灭的，一个是让他狼一样用嘴咬住脖子咬死的。排长对他说：“你小子够勇敢，以后就改名叫谷勇敢吧？”谷抄近就改了名字叫谷勇敢。

　　谷勇敢打仗越来越勇敢，每次打仗都是冲锋在前，几场大仗打下来，谷勇敢便成了“谷班长”。

　　谷勇敢个子小，脸黑得像炭块。没多久，谷勇敢就因为用步枪击落一架鬼子飞机受到军分区首长接见。连长听了这个消息很高兴。见他脸上土呛呛的，就让他用洋香皂洗了脸，脸一干净，显出了本色，连长说：“闹半天，土都比你本色白。”

　　谷勇敢是个爆破能手。他个子小，目标小，再加上机灵，几乎没失过手。那年打榆次城，鬼子的十几挺轻重机枪在城墙上织起了密集的火力网。前边几个爆破手都牺牲了。谷勇敢红了眼，身体紧贴地面，蛇一样从一具具尸体下钻过去，拱着尸体一点点往前挪动。为了迷惑敌人，还不时地装一下死。他最终把牺牲战友丢下的炸药包敛到一块引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城墙被炸开一个大口子，自己也被碎石黄土埋了一天一夜，等他爬出来回到部队时，正赶上团里给“爆破大王”谷勇敢开追悼会。

　　谷勇敢是我表舅爷。小时候，常见他在自家门楼前坐着马扎吸旱烟，门楣上悬挂着县政府赠他的“人民功臣”牌匾。牌匾大门楼小，显得很不协调。我们常围着他讲战斗故事。有一次我托着腮帮子问他：“你和董存瑞比，谁能耐？”表舅爷说：“能耐还能连自个一块炸死？你表舅爷打了一辈子仗，连根汗毛都没碰着。”我不服气地说：“表舅爷，你一准不敢举着炸药包连自个一起炸。”谷勇敢“嗯嗯”点着头，说：“表舅爷不举炸药包，董存瑞个子高，我个头矮，举着炸药包也不够高。”现在想来，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回答。

　　咱还说以前。那年的一个夏天，部队在离谷勇敢家二十里的地方休整。谷勇敢请了假回家看老娘。酷暑难耐，走了半天，渴得嗓子冒烟。正好路边有一人家，有个小姑娘正在井边打水浇菜园子。谷勇敢跑过去，一桶冰凉凉的清水正好被姑娘提出井筒。谷勇敢说大妹子我想喝口水。小姑娘说行啊。谷勇敢猫下腰刚要喝。小姑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别喝，你等等。”小姑娘跑回院子，一会儿，手里攥了把东西出来了，把那东西往水桶里一撒，清冽冽的井水上面竟漂起了一层黄色的谷糠。谷勇敢一看，很高兴，他知道这姑娘撒谷糠是怕他大暑天冷不丁喝凉水会炸伤了脾胃。谷勇敢朝姑娘感激地笑笑，“噗噗”吹吹谷糠，待那谷糠朝四周荡开，才喝。喝两口，那荡开的谷糠慢慢又聚拢过来，就只好“噗噗”再吹几下，小口喝一口，再吹……

　　喝完，没忘认真多望这位好心肠的姑娘几眼。见小姑娘十四五岁，胸前搭一黝黑的大辫子，辫梢还系一红头绳。姑娘长得高高挑挑、细眉大眼，眉上一美人痣，更增添了几分娇俏。谷勇敢就把小姑娘在心里记下了。

　　打完小日本和老蒋，谷勇敢全须全尾地光荣复原了。

　　谷勇敢成了我们这一带功劳顶天的大英雄。很骄傲，也很横，谁都不敢惹他。有一次，区长问他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谷勇敢说他最大的困难是找不到媳妇。区长说：“这好说，你是功臣是大英雄，甭管谁家的姑娘，只要你看上，就行。”谷勇敢很高兴，第二天他就专门到镇上赶集，寻摸媳妇。

　　谷勇敢眼光挺高，一般姑娘看不上。寻摸到太阳老高，集快散了，也没寻摸到合适的。正要往回走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对面走来一姑娘。谷勇敢记性好，一下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给他撒谷糠的姑娘么？只不过过了几年，姑娘长高了，但那眉眼可没变，还有那眉梢上的美人痣，还有那系红头绳的大辫子……

　　谷勇敢也不怕人笑话，嚷嚷着说：“就是她。”

　　谷勇敢选中了姑娘，可姑娘看不上谷勇敢，嫌他黑，不答应。区长打过包票，没办法，就去找姑娘的爹做工作。来来回回十几趟，鞋底子磨薄了一半，也不应。

　　谷勇敢把那块大匾摘下来用绳子拴在背上，在姑娘家大门口来来回回地溜达，从大清早到傍黑，看热闹的人一拨接一拨。姑娘爹脸上实在挂不住了，终于开了门。

　　新婚之夜，姑娘还是心有不甘，抽抽嗒嗒地掉眼泪珠子。谷勇敢心里闹腾了半天，心想人家铁定了心思不想跟咱呢。最终心一软，赶着毛驴就把姑娘连夜又“退”回了娘家。

　　但让谷勇敢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儿，姑娘的爹就又把姑娘给这位好心肠的大功臣送回来了。

　　谷勇敢两口子很恩爱地生活了一辈子。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起名谷糠，一个起名谷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