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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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3年

三爷醒来的时候,木格子窗外的天空布满了疙疙瘩瘩的黑云。

  他是被雷声惊醒的。三爷披起夹袄,攥着一把扫帚,赶向河坡,打扫坡路上的羊粪蛋儿、牛屎。那里有一口深水井,是贮存雨水的。

  三爷极瘦,身轻如叶。除了下井打捞水桶,他没有其他劳作之外的技艺,诸如会一点木工活、泥瓦活,或是用高粱穗子扎绑扫帚的活路。麦场边,河坡上的几口水井里,每年总要掉下去好多桶,身轻的三爷是下井捞桶的不二人选。三爷捞桶,没有报酬。只是可以抿几口烧酒。他喜欢喝几盅,但他买不起。每次经过河南边的代销点,三爷都要狠狠地吸几口气,直到将大坛子口漏出的高粱酒气全部吸进鼻腔,他才慢悠悠地走回家。

  这是三爷自己的工作。他干了好多年了。没有人愿意和他争抢。

  三爷会绾“猪蹄环”。将粗麻绳绾两个环,套进大腿根,腰里再缠一圈,挂一个长把铁钩子。三爷两手攥紧麻绳,掉下水桶的两个人手摇辘轳,将三爷缓缓地放下井去。三爷像一片树叶落下去,忽忽悠悠地进入一个黑的世界。

  四五丈深的水井,三爷到底的时候,辘轳上面蛇一般缠绕的井绳渐渐释放殆尽,井下的三爷也随之变成绳头尽处的一个黑点。井口上的人拿着一面小镜子,将阳光反射下去。三爷的眼前呈现出一片碎银,晃得他眼睛发花。三爷站在井底突出的一块石头上,挥动手中的铁钩子,在水底缓慢地打捞。有时候,他感到铁钩子碰到了水桶,听到了撞击声,但滑溜溜的桶却又漂到别处去了。三爷的声音从井底传上来,发出嗡嗡的回声,上面人听不清,就大声喊。三爷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低头一圈一圈地抡着铁钩。

  井口的石板晒得烫人。三爷在下面发抖。三个时辰过去,三爷捞上来四个桶。辘轳上重新缠起一堆蟒蛇一样的井绳,三爷的光头从井口浮上来。他嘴唇乌青,两股战战,细瘦的小腿像一根在风里摇摆的包谷秆儿。三爷接过烧酒瓶子,咕咚咚灌下去,脖子上的喉结突出成一个石头子儿。三爷坐下来歇息,夏季炙热的阳光使他慢慢暖和起来,身子活泛了,如一条冬眠初醒的老虫子,嘴嚅动了:“还有三个桶在井里,我歇一会儿下去。”将太阳的温暖收集在身的三爷重新焕发出生命的活力,他攥紧麻绳,在辘轳吱吱扭扭的声音里,再一次像一片树叶落下井去。

  三爷终于没有捞出井下所有的水桶,还有一个桶藏匿在某个阴暗的地方,不肯出来。三爷的脸上显出沮丧的神情,他有些羞愧。桶的主人拧紧了酒瓶盖子,一手提了水桶,一手提了酒瓶,喜滋滋地离开井台。没有捞到桶的人也失望地回家了。三爷慢吞吞地收卷起自己的麻绳,像一个战败的士兵,低下头,缓缓地走回家。

  有人让三爷捞桶的时候,三爷感到莫大的幸福。提着捞上来的水桶走过村巷,三爷的腰杆挺得很直,脸上写满了得意。

  五十年前,三老爷将一担一担的黄土,倒在麦收之后的场里。他坐在场里,用棒槌一下一下打碎小土块,拣去小石子和草叶子,再用筛子筛过,然后和泥。三爷拉着一头牛,在泥里来回转圈。牛脚下的泥越来越黏。三老爷下到井底里,将和好的泥在手心拍成片片,一片一片贴在打好的井壁上。三老爷右手攥着一把尖尖的木椎,将那些泥片一下一下地钉在井壁上。这道工序,叫作“钉井”。黄泥可以防止水渗漏。三老爷用四十多天时间,钉完了麦场边的那口井。三老爷说,这口井,万古千年都能用。

  三老爷死了。

  三爷也老了。

  去老井打水的人越来越少了。老井上的辘轳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块大石头,那上面有一眼窟窿,是安辘轳时留下的。人们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井,浅浅的。井下有水泵,抽水。

  三爷渐渐被人忘记了。

  一年无雨,家家院里的水井干枯了,人们提着桶,奔向麦场边的老井。

  三爷搬了一把破藤椅,坐在井边。群山寂寥,石径荒凉,河坡上的风呜呜地响。三爷浸泡在夕阳里,夕阳围裹了三爷。他的眼睛像深深的水井。老井边的石头上长满了绿茸茸的苔藓,草苫盖了井口,他们好一会儿找不见井口。三爷拨开草,颤巍巍地挪开井口盖的石板。

  藤椅吱吱扭扭地响,三爷听见了辘轳的声音。他的嘴张开来,一线清水从嘴角慢慢地流下来,掉在井台边的草叶上,草叶泛着清幽幽的光。井边的草儿又绿了。

  井边的草儿一直绿着。

  选自《延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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