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旁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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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1年

长江边的这座墓地,是我堂叔的一个衣冠冢。1950年10月19日,年仅20岁的堂叔从沈阳跨过鸭绿江大桥,成为第一批入朝的志愿军,进入炮火弥漫的朝鲜战场。

  堂叔的母亲,我的三奶奶,她叫陈华珍,一个在旧时代里裹过小脚的女人,常常一个人爬上村里山冈上手搭凉篷眺望“朝鲜”的方向。

  三奶奶再也没有等到儿子穿着军装风尘仆仆归来,这个叫做大河坝的村子等来的,是李永安英魂安葬朝鲜的消息。在1951年秋天著名的金城川战役中,我21岁的堂叔被敌人的炮弹击中,鲜血浸透在炮火烤焦的土地上,还没有来得及呼唤一声三奶奶的名字,便倒在了那片焦土上,长眠在朝鲜新义州的志愿军烈士陵园里。

  家里得到这个消息,是1953年的秋天了。为了不让三奶奶承受这份失子之痛,我的几个堂叔商量,决定把这个消息一直封锁下去。

  在接下来的三年多时间里,我的几个堂叔以牺牲的李永安的名义,轮流给三奶奶写信报平安,并从邮局送到家里,按时给三奶奶读“儿子”的信。每一次“报送平安”的来信,都让三奶奶热泪长流。为了掩饰得更好,几个堂叔还假扮从“特种部队”汇款给三奶奶尽孝。

  这些用心良苦的“部队来信”,延长了三奶奶对儿子的盼望和思念。然而,到了1956年冬天,三奶奶从一个公社干部口中,终于证明了那个撕心裂肺的消息,儿子已经牺牲,儿子的墓地在朝鲜。

  这个身材娇弱的女人,泪水哭干之后,挺起了干瘦的脊梁。三奶奶决定,在家门前的松树林里,为儿子建一个坟。她把儿子生前留下的衣服,小心地叠进一口棺材里,为牺牲的堂叔埋了一个衣冠冢。

  这所衣冠冢与三奶奶的家门默默相望,与一个母亲揪心的目光疼痛相望。每一天,三奶奶都要迈动小脚,去儿子的坟前喃喃自语,她在坟前擦着老泪,她在坟前清理杂草,她在坟前等着夕阳下山去,炊烟升上来。

  1959年国庆,在堂叔的坟前,三奶奶等来了堂叔的几个战友。那一天,战友们把鲜花放在坟前,三奶奶一直拉着战友们的手不愿意松开。战友们走后,三奶奶开始了一个人的行动,她要在儿子坟前种花、栽树,让野花和绿树陪伴地下长眠的儿子。

  三奶奶在这所墓地前种下了油菜花、狗尾花、野牡丹、胡豆花……都是一些叫不出名来的野花的名字。三奶奶去山坡上、稻田里找来花种与花苗,一锄一锄地挖,一棵一棵地栽。后来,她还栽下了李树、桃树、杏树、梨树。这所小小的墓地,从此有了满园野花开放,扑鼻的香气从墓地一直飘到了村子里,也香透了一个山村。特别是到了春天,山岛和蝴蝶聚集在绿树与花丛中,鸟儿的啁啾与蝴蝶的翩飞,让坐在墓地旁的三奶奶,开始浮现出安宁的笑容。

  大河村里有一所小学,学校校长知道三奶奶这件事情以后,每逢清明与国庆,都要带着一群学生来到墓地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学生们在墓地前献花,向英雄鞠躬,三奶奶在一旁微笑,落泪。

  2002年春天,因为三峡工程修建,长江水盈盈上涨,堂叔的墓地也在淹没线下。三奶奶得知后,动员几个堂叔早早地把墓地迁移到了村后山冈上。三奶奶特别交待,把那些能移走的树和花都移到墓前去。这一年九月的一天,三奶奶去堂叔墓前坐了一会儿后回到家里,喝完一小碗菜羹之后,安静地走了。三奶奶活了91岁,她坚持活下来,是想在野花遍地的墓前多陪陪儿子,她静静地离去,也是去见分别了半个世纪的儿子。她的墓地,与儿子相邻。

  三奶奶走后,几个堂叔有一个默默的约定,他们又开始在墓前栽树种花。而今,墓地前有参天的苍松翠柏,也有满园沁香扑鼻的野花摇曳。

  

  选自《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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