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抬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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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0年

孙全没能见我最后一面。他于2009年国庆节前弃我而去,享年89岁。

  得到这一消息时,我悲伤不已。但没有流泪。因为我不会流泪,我是一支大抬杆,是一支被小日本称之为“扫帚炮”的猎枪。孙全曾经是我的主人。

  我本来是用来在白洋淀打野鸭野雁的,但后来我打了人。而且打死了好多人。其实我也不愿意打人的,但没办法,那种人你不打他们,他们就要打你,蹂躏你。他们跑到你的国家来,跑到你的家门口来,他们烧杀抢掠,把美丽的白洋淀变成杀人的战场。孙全的父母就死在了这些人的刺刀下。你能不打他们吗?他们不是人,是野兽。

  打,16岁的孙全将火药和铁砂子填满我的胸膛,然后就呐喊了一声,然后就点燃了药捻子。我的胸膛鼓鼓的,我拼着力气把铁砂子排泄了出去。我前面的芦苇就生动地躺倒了一大片,水禽水鸟们就发出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哀鸣。孙全没有理会这些哀鸣。他又装满了火药和铁砂子,然后带上沉重的我火热的我,划着一条渔船箭一样地射向大淀深处。

  孙全就这样带着我找到了雁翎队。可郑勇队长只收下了我,却拒绝了船和孙全。孙全用船桨敲打着船帮,流了眼泪。我听到了眼泪替他说的话,为什么?为什么?郑队长摸着他的脑袋说,你还小,你家里就剩下你这根独苗了,你还是回到岸上吧!

  倔强的孙全没有回到岸上。他穿过港汊和茂密的芦苇荡,把他的船泊在一个宽阔的水域。他在水里布下了一圈粘钩网。雁翎队不要他,他只好在这里钩鱼了。那是一个中午,阳光很强烈,孙全吃了口野菜团子,就顺手掐下一个荷叶,盖了脸,在船上迷糊着了。

  孙全是被汽船的突突声和淀水的浪涛声惊醒的。荷叶滑落他的脸,他眨巴眨巴眼,就看到了汽船上的三个人。他们穿着黄呢子衣服,蹬着高筒黑皮靴,手里拿着军帽,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舌头都吐出来了。

  热死你们!孙全把荷帽重新盖在脸上,就想再躺下。可三个黄呢子不让他躺下。他们呜哩哇啦地叫嚷着,比划着,要孙全过来。他不动。他们就把王八盒子掏出来,冲他瞄准儿。他就划着船过来了。孙全是冲着王八盒子过来的。那王八盒子没有发出子弹,但发出了光。那光在太阳下很刺眼,也很引人。孙全就被光引来了。孙全哈着腰说,太君你的热?下水洗澡的干活?黄呢子把王八盒子放在船上,用手指着淀水,又指着孙全。孙权按照黄呢子的意思,一个空翻就跃进了水里。他就变成了一只泥鳅。泥鳅在水里来了个倒立,就不见了,五分钟之后又在远处冒了出来。同时冒出来的还有两条红鲤鱼。红鲤鱼在孙全的手里撒着欢儿,也冲黄呢子打着招呼。黄呢子就扒下了黄呢子,变成了三只白白肥肥的胖头鱼。胖头鱼扑通扑通掉进水里,掉进了惬意里。胖头鱼吆西吆西着,一起向孙全和红鲤鱼游去。胖头鱼喜欢吃红鲤鱼。可游着游着,胖头鱼们就游不动了。他们的腿被孙权的粘钩咬住了。他们越挣扎,那粘钩就越热情,咬得就越深。深倒不要紧,关键是疼。胖头鱼就被疼痛粘住了。先是腿,后是腰,再后就是肩膀和头部,最后,疼痛没了,胖头鱼也沉下去了。水面就起了老大一阵漩涡。后来平静了,几汪殷红升了上来。

  孙全把三支王八盒子交到了郑队长手里。郑队长摸着王八盒子,摸着孙全的脑袋说,好小子,你不小了,你怎么突然就长大了呢?

  队长留下了孙全,还把一支王八盒子留给他。孙全把头一摇,我不要这个,不要。我要我的大抬杆!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孙全的船上。孙全整日地摩挲我,擦洗我,用铁砂子和火药把我的胸膛填得鼓鼓的,把我的渴望也填得鼓鼓的。弄得我整个夏天都有一种强烈排泄的感觉。

  终于,我的机会来了。雁翎队接到情报,有日军的两艘保运船要从天津走水路经白洋淀到保定。船是运送物资弹药的。物资弹药是用来装备日军来对付八路军的。你说雁翎队能不伏击吗?不能。

  伏击地点选定在横埝苇塘。雁翎队员们隐蔽在芦苇丛中,他们就变成了芦苇。我和其他的大抬杆被孙全们固定在渔船上。那时,我和孙全一样激动。我的两米多长的身体热血奔涌,前半截的铁砂在枪管里舞蹈旋转,后半截的火药呐喊升腾。孙全呢,早就点燃了檀香,手都出了汗。要不是郑队长一劲儿瞪他,他早就把我尾部的药捻子点着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保运船嘟嘟地开来了。他们进入了伏击圈。螺旋桨被水草和铁丝缠住了,汽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郑队长那个乐啊,他乐着就发出了第一枪,打!

  打,孙全点着了药捻子。我感觉火药尽了力气,把铁砂子飞快地推出了我的胸膛。绿豆般大小的铁砂阵就旋网一样罩向了保运船,一船的黄呢子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铁砂阵给报销了多半,剩下的也都被雁翎队用孙全缴获的王八盒子“点了名”。孙全没有王八盒子,他看见一个受伤的黄呢子掉进了水里。他就泥鳅一样潜进了水里,然后突然水鬼一样冒了出来,摁住了受伤的黄呢子,用嘴咬住了他拿枪的右手,夺下了他的王八盒子。后来,孙全告诉我,他活捉的是一个日军中队长呢!

  那支王八盒子就奖励给了孙全。并且一直跟随他直到抗日战争结束,直到解放战争结束。仗打完了,全国解放了,孙全要求复员,回到白洋淀,继续当他的渔民。我呢?和孙全那条船一起被送进了军事博物馆。

  建国60周年的时候,孙全被点名要去天安门城楼观看阅兵式。得到这一消息后,我已经生锈的身体重又恢复了记忆和活力。我期待着与我的主人再一次相逢。

  然而,阅兵式结束了,孙全也没来。倒是他的儿子来看我了,同时他还带来了孙全溘然长逝的消息。

  于是,我变成了一支伤心的大抬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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