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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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0年

夕阳西下时。

  巴雅尔与母骆驼及骆驼羔子要上路了。娜仁高娃从老人们那里曾听说过关于骆驼记忆的故事。她预感到这一去将是生死诀别,泪水像断线珍珠打在青草地上。娜仁高娃与骆驼有着与生俱来无法割裂的情感。她对待骆驼就像自己孩子或者亲姐妹那样情深。母亲生下娜仁高娃就离世了。娜仁高娃与眼前这匹母骆驼是喝同一个老骆驼奶水长大的。18年后,母骆驼驮着娜仁高娃的嫁妆,跟着送亲队伍也来到巴雅尔的蒙古包。在五月一个温暧而美丽的早晨,太阳升起时,她们都给巴雅尔带来了好消息──娜仁高娃平安生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孩,而母骆驼也产下一头强壮的骆驼羔子。巴雅尔跨上枣红马在草原上奔跑。他渴望与每一个人分享他的快乐。消息像草原上晨风一样吹遍每一个角落。邻近的牧民们都来为巴雅尔的孩子与骆驼羔子祝福。在满月日,莫日格将军派来了两位快马通信官。他们不是来道喜的。他们用皮鞭指着巴雅尔说,将军有令,日落时分带上两匹骆驼与出殡队伍一起走!

  啊──我可怜的骆驼!

  娜仁高娃昏厥在草地上了。

  晚霞映照下的出殡队伍很长,据说有800人,也有说1600人,当然还有上万头随行的牛羊与马匹。巴雅尔和他的驼骆母子也在这支队伍里。巴雅尔与大多数人一样,他们都不知道陵墓的所在地,只能机械地跟随着,向东南方向曲折而缓慢前进。队伍静悄悄的。队伍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时刻脸上都不应该有笑容,必须保持沉默、忧伤或者痛苦──死者不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战士。队伍在暗淡的星光下走了整整一夜,这才驻扎下来。巴雅尔已经不能分辨自己所处的方位了,也不知道驻扎的地方叫什么名字或者根本就没有名字。这是一个他与骆驼从未到过神秘的地方,没有河流,没有毡房,有的只是草原上很平常的一片坡地,以及在稀疏林上空盘旋的灰鹰。

  砌筑陵墓的2500名工匠们还在不分昼夜忙碌着。

  巴雅尔牵着两匹骆驼在草地上放牧。他寻找最适合骆驼口味的嫩草地,使得母骆驼有更多的奶水,让骆驼羔子尽情享受生命最后快乐而温暖的时光。一个日落时分,巴雅尔最担心的那一刻还是来了。他亲了亲骆驼羔子算是一种告别仪式,然后把缰绳交给了两个赤膊大汉,牵向一处微微隆起的土丘。刽子手把砍刀举过头顶,当着母骆驼的面,砍下了骆驼羔子的脑袋,血如泉涌,喷射在金盆里。呜──呜──,母骆驼扬起前蹄发出长长不息的悲鸣。巴雅尔不忍看眼前发生的一切,紧闭的眼角滚出了泪水。刽子手舀起一勺鲜血灌进母骆驼的嘴里。母骆驼不肯咽下,一声鼻响,鲜血从鼻孔里喷射而出,刽子手一身淋漓鲜血……接下来,葬礼的司仪把骆驼血虔诚而隆重地洒在那个土丘上,一滴,一滴,又一滴……这时大地发出隆隆的震动,浩浩荡荡的奔马群呼啸而来,马蹄踏过,泥土飞扬,小草与野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骆驼的血液和那微微隆起的土丘……

  葬礼结束了。

  巴雅尔牵着母骆驼悲戚地离去了。母骆驼一步一悲鸣,凄婉而悲凉。巴雅尔做了孩子的父亲,他能理解母骆驼思子的痛苦。他安慰地拍拍母骆驼的驼峰。与娜仁高娃仅分别三日,此时的巴雅尔有了立刻想见娜仁高娃与孩子的念头,他加快了步伐。然而巴雅尔再也不可能见到妻子与孩子了。在涉过一条河流时,巴雅尔遭遇了骑兵的伏击。冷箭齐发、刀光剑影之后小河里倒下了一片尸体,河水被染红了,所有参加葬礼和陵墓修建人无一生还。一支长箭也穿透巴雅尔的胸膛,他倒在河岸上。只有母骆驼没有倒下。母骆驼是这场杀戮中惟一允许延续的生命。失去主人与骆驼羔子的母骆驼立在河水中央,昂首长鸣。

  从巴雅尔出发的那一天起,娜仁高娃怀抱孩子每天都站在毡房外,静静等待巴雅尔归来。她等到的是莫日格将军的骑兵队。他们点燃了娜仁高娃的毡房,把巴雅尔的孩子丢弃在草丛里,掳走了美丽的娜仁高娃向西北方向奔腾而去。

  有一个婴儿在啼哭。

  我的孩子。一个女人越来越弱的呼叫。

  远处传来一群草原狼的嚎叫声。

  冬天被火烧过的草原,开春后又是一片勃勃生机,满地牛羊,空气里弥漫着牧草特有的清香。牧人们有时还会悄悄而恐惧地谈论起那一场葬礼,但是没有人能说得准陵墓的具体位置。惟有那匹母骆驼会记住洒过鲜血的地方。祭祀的日子,母骆驼走在最前面,领着一群人走向茫茫的草原深处。母骆驼会站立在骆驼羔子死去的地方,悲鸣不已,如泣如诉。1228年,母骆驼死在前往祭祀的路上。母骆驼的悲剧在于她超常的记忆力。从此,再也没有生命知道陵墓的位置了──成吉思汗的埋葬地成了永远的秘密。

  残阳如血。

  选自《百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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