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王

在我们小镇有人不知道镇长，但却没人不知道鼓王的。每当听到“咚咚”的击鼓声，镇上的人就会说，鼓王又在试他制好的新鼓了。 鼓王姓伍，快八十了，老伴前些年走了，又不愿意跟做官的儿子进城，就独自守在镇上的老宅里。其实小镇的人都知道，鼓王是不想抛下他那大半辈子的制鼓技艺罢了。 鼓王十七岁开始跟父亲学制鼓，年轻时挑着一担行头走街串巷足迹遍布闽西北，那年头兵慌马乱的，赚口饭吃不容易，也幸亏有这手艺。用鼓王自己的话说，整整做了一甲子的鼓了，做出的鼓大大小小总有两三千面，也对得起“鼓王”这个称号了。这话不假，鼓王制作的鼓经久耐用，音色厚重，余音清纯，缭绕不绝，堪称鼓中精品。

　　鼓王制鼓精工细作，一丝不苟，刨、铆、钉、削、蒙、雕、画、漆，大小十数种工艺，不来半点虚假。鼓桶必选上好的老杉木，还不能有疤节，有笆节会影响鼓声的回音效果，出现杂音，这是制鼓行当最忌讳的。蒙鼓面定要用老水牛的皮，那才坚实有韧劲。一般的鼓桶需制成椭圆形，这就在备料时得掌握一定的弧度，每块拼桶的料板规格大小厚薄和弧度都得一样，箍桶时是决不能用铁线或蔑条的，必须在每块料板之间用手工锥钻钻出小孔，再用煮过的防腐竹钉铆接。鼓桶做好，得让太阳暴晒三天，以防木料回潮，这样才不至于会收缩开裂。接下来一道很关键的工序就是蒙鼓面，牛皮先用碱水泡软，鼓面蒙上后还得用棕绳和木梭绞紧，待水分蒸发后，用竹钉将牛皮牢牢钉在鼓桶边沿。密密麻麻的竹钉呈梅花状排列，错落有致，这样才能将牛皮钉的牢固。接下来就是抛光，打理，上朱红大漆，有些鼓桶身上按照货主要求还会画上龙凤呈祥图。鼓王笔下的龙凤虽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最后鼓王还得试鼓，擂、敲、砸、刮，鼓声或轻或重或缓或急，鼓王边敲边听，哪怕有丁点杂音，都不满意，必定返工重做。

　　鼓王制鼓还有个规矩，就是现定现制，他从不先制好鼓来等买主，一是买主需要的规格不一样，二是鼓王认为他这辈子制鼓有定数，不能滥制。对于鼓王来说，鼓是有灵性和生命的，每面鼓都得有它的主人。一般一个一尺面宽的鼓，鼓王从备料到交货得花整整五天，有时货主等得急，就会催他。可鼓王从不理会，他有自己的说法，制鼓是精工细活，不能偷工减料坏了自己一世名声，你要等不及到别的地方买去啊。这十里八乡现在也就鼓王还有这手艺，急也没办法，谁叫他是鼓王呢？

　　上了岁数了，鼓王就老得快，花白的头发已掉得差不多了，背也驼了，瘦，身子像根弯了的竹杆，做活也没以前的风风火火，显得慢条斯理的样。平日里鼓王口中总叼着一根竹烟管，喷云吐雾的，也许烟抽多了的缘故，常咳，那咳声也像擂鼓一般，惊天动地，末了伸长脖子喘气，像只鸭。

　　鼓王老了。镇上人都这么说。

　　鼓王的确老了，老了的鼓王在开春时候就收了个徒弟，徒弟年轻，不喜说话，但很聪明，许多活一点就通，人前人后总是师傅长师傅短的。鼓王就很满足，逢人就夸自己收了个好徒弟，不再担心自己手艺会带进棺材去了。收了徒弟的鼓王一般就不干活了，徒弟做活时，他就蹲在地上一边看一边抽他的竹烟管，不时指点一番。到入秋时，徒弟竟能制出像模像样的鼓了。又过了半年，徒弟制出的鼓看起来和鼓王制的鼓已分不出两样，可奇怪的是鼓王就是没有让他出师的意思，徒弟就显出着急的样。

　　鼓王明了徒弟的心思，就问，都学成了？

　　徒弟就点头。

　　鼓王就说，学成你就走吧。

　　徒弟就走了，鼓王也不送，只是看着徒弟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不久，徒弟在小镇办起了一家鼓厂，还注册了商标，那商标的名称就叫“鼓王”。

　　自从徒弟的鼓厂办起后，鼓王的门庭就冷落了。有人就说鼓王教出徒弟，丢了饭碗。鼓王听了也不答话，常常一人坐在院子里那棵枫树下，“吧嗒、吧嗒”抽竹烟管，迷离的目光落在徒弟厂子的屋顶，显得空空蒙蒙。

　　也不知哪一天，就有人砸了鼓厂的招牌，都说，那鼓一开始声音洪亮，可用不了多久鼓面就松沓了，鼓声黯然失色。

　　还有人说，什么“鼓王”，徒有虚名。

　　急火攻心的徒弟就提了礼物来找鼓王，他想鼓王一定还有绝活没传授给他。

　　徒弟来的时候，鼓王正在专心致志制一面鼓，见了徒弟，也没吭声，依旧低头蒙着鼓面。

　　鼓制好后，鼓王就病倒了，再也没起床。弥留之际他死死拽着守候在床边的儿子不松手。儿子就伏下身问父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儿子听了鼓王断断续续的话语，一下就变了脸色。鼓王就死死瞪着儿子看，不松手。直到儿子点了头，鼓王头一歪，就闭了眼。

　　儿子提了那面父亲最后制作的鼓去了鼓厂，见了父亲的徒弟，儿子说，我父亲临终时让我转告你，蒙鼓面的牛皮一定要取横向面，绝不可取竖向面，因为只有横向面的牛皮张力大，泡了水的牛皮干后越绷越紧，这样鼓面才不松沓。

　　徒弟接过鼓，叫了声师傅，“扑通”就跪倒了。

　　鼓王出葬那天，全镇人都来给他送行，走在最前面的除了鼓王的儿子，还有鼓王的徒弟。徒弟一槌一槌敲着鼓王留给他的鼓，那“咚咚”的鼓声悲伤沉重，回荡在晨雾迷茫的小镇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