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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8年

离家五十年的三崽回来了。

  三崽离家时,还是一个不知道东西南北的毛孩子。他拖拉着露脚趾头的懒汉鞋,左手臂弯挎着一个柳条篮子,篮子里盛着一个豁口粗瓷碗,右手拖着一根打狗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大王庄。这一走,就是五十年,五十年杳无音信。有传闻说:三崽在南方给人当了养老女婿,富了。但传闻毕竟是传闻,当大王庄的人再次看到三崽时,才明白传闻是假的。

  五十年的岁月如一把刀,收割完了当初人们对三崽的记忆。和三崽一般大小的人,都没认出他是三崽,而把他当成了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当时三崽胡子拉茬的,满脸黑灰,穿着补丁落补丁的衣裳,右手臂弯挎着一个竹篮子,左手拖着一根打狗棒,神情萎靡,言辞闪烁。他站在街头,犹如凭空杵出一根枯树枝。多余。站累了,三崽便蹲下,坐在一摞砖上。瘦小的三崽,缩卷起身子,丝毫引不起过往行人的注意。实在久了,三崽这才逢人就说:你们还认识俺不?俺就是五十年前离家逃荒要饭的三崽。

  很多人见了他,皱着眉头绕道而过。三崽死皮赖脸的撵上去,说:俺是五十年前的三崽,咋,对俺没一点印象?

  去去,俺不管你是几崽,别拦俺的道儿!

  三崽说:俺是三崽,五十年前俺是这村里一分子哩。

  三崽这么说,就有人依稀辨认出他的模样。上了岁数的黑狗爷说:你真是三崽?

  有人这么问,三崽的眼睛就红了,说:俺不但是三崽,俺还认识你呢。

  黑狗爷说:那你说,俺是谁?

  三崽说:你是黑狗儿。

  这就像当年的地下共产党对暗号,暗号对上了,两人就搂抱在一块儿,痛哭流涕。

  黑狗爷抹着眼睛说:五十年啦,俺还以为你抛尸荒野了呢,没想到今个儿还能见上一面。走走,跟俺回家。黑狗爷这么说,就有一双厌恶的眼睛狠狠地挖了他几下。那眼睛是他小儿媳妇的。小儿媳妇说:爹,你真会开玩笑,咱家那巴掌片儿大的地方,咋能盛下三崽叔呢。小儿媳妇说了,黑狗爷就不能不考虑再三了。黑狗爷有老寒腿的毛病,几年前就丧失了劳动能力,他还是靠在大队跑腿的小儿子养活呢。黑狗爷不满地看了小儿媳妇一眼,冲三崽尴尬地笑了:要不,俺领你去村委会吧。咋说你也是咱庄的一户人家呢。大队总不能不管。

  三崽的眼神被黑狗爷的言语点亮了一瞬,随即又暗淡了下来:也好。

  黑狗爷前边推开村委会虚掩的门,三崽后脚跟了进去。村委会炊烟袅袅,菜香诱人。三崽一迈进村委会,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便露出一脸不高兴:黑狗叔,你咋给俺忙上添乱呢,你不知道今天县委来人组织考察投资建厂的事还是咋的?竟给俺领来一个叫花子,去去去,一边去!

  大侄儿,黑狗爷指着三崽说,他可是咱村的人哩,咋会是叫花子呢。

  咱村的,俺咋不认识,走走走,别耽搁了正事。说着,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冲屋里喊:狗日的家宝,你看看你爹,你看看你爹,真会添乱。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这么喊,屋里就有人嗨嗨着跑出来,点头哈腰的问:村长,唤俺啥事?

  你看你爹办的好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冲黑狗爷、三崽一努嘴,说:这不是给添乱吗?

  被唤作家宝的人,拉住黑狗爷说:爹,你咋领来一个叫花子呢,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儿县委陪人考察来了。这可是咱村的大事,耽搁不得。

  三崽,你看,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啊。黑狗爷无可奈何地说:要不,你改天再来。

  三崽丝毫没有理会黑狗爷的意思,看到盛在盘子里的肘子,贪婪地抽吸着鼻子,咽着唾沫,说:俺这辈子还没吃一顿肘子呢。说着,冲上去就抢。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三崽,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提溜了回来:你这人是属狗的还是怎么的,这肘子是给你吃的?滚!说着,就骂家宝。狗日的家宝,老子这场酒宴要是叫你爹和叫花子搅了,当心老子捋了你民兵连长的帽子!

  村长这么骂,家宝就给黑狗爷急了:爹,爹,你这是六个指头抓痒,多的是哪一道儿?!

  黑狗爷自知讨了一个没趣,说:俺这就把他拽走,中不? 黑狗爷这会儿力气大的惊人,拖着饥肠辘辘的三崽像是拖着一只死狗出了村委会。

  黑狗爷拖着三崽一出门,村委会的门“咣当”一声从里面插上了。

  黑狗爷看看森严的大门,又看看馋涎欲滴的三崽说:你……你真是个穷命头,现在我也爱莫能助了。说着,转身就走。他走,三崽就撵:黑狗儿哥,俺真饿了,渴了,要不去你家喝一口水中不?

  黑狗爷怔了一瞬,又走。三崽,黑狗爷说,不是俺狠心,如今俺也是寄人篱下,回家看脸吃饭。你不能把俺的饭碗也砸了。这算俺求你中不……

  三崽黑狗儿哥黑狗儿哥地喊着,我喝一碗水就走。

  黑狗爷摇摇头,径直走了。

  行人稀落的街上,霎时剩下了一个胡子拉茬的叫花子。三崽想说啥,却没说,两行滚烫的泪滑出眼眶,沾湿了衣襟,打在了地上……

  县委的小车来了,在村委会停了一停。县委副书记逮住村长劈头盖脸一顿骂,骂了,上车就走。村长带着四五个人撵,不是撵县委书记的车,而是叫花子三崽。待他们气喘吁吁地撵上三崽时,三崽已脱去叫花子衣,靠在锃明瓦亮的“奔驰”上,抽着雪茄愣神儿。旁边县委一班人陪着,小心翼翼地说着话。

  村长挺着大肚子,累得差一点儿给三崽跪下:三叔,三叔,您这两千万的投资说啥也不能投到外乡啊。俗话说:人不亲,水亲;路不近,土近呢。说到天边,咱也是一个村里的人,一个祖坟里的根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三叔您难道这一点人情都没了?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三崽悠然地吐了一个烟圈儿,黯然神伤地说,我连一碗水都没讨出来,你们说,我在村里还有什么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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