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卡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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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8年

追到沈青荷住处的时候,我一头扎进他的单人床。等我缓过神来,他依然木木地站在门口,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鸟。

  愣着干嘛呢,还不找点儿饮料?我哧哧笑他,好像我是主,他是客。

  我从校门口看到他便开始跟踪,到了马路上,他骑着单车跑,我在后面追。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只因你是今年校艺术节钢琴组的演奏冠军,而且,这套房子我要住进来。他的脸羞得通红。

  别误会,我不想和你上床,只想和你学琴,三天内,给我腾出一个房间,当然要有锁。也许我看出了这个大男孩的腼腆,所以拿出了不容回绝的语调。

  和青荷在一起练琴,感觉进步真的很大,因为有好多问题,他一点就透。他说,指法技巧并不是弹奏者的唯一追求,弹出好的曲子,主要在于心境。所以,除了练琴,我们还一起看电影,看星星,看云朵,那段水晶般透明的青纯时光,让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在电影里还是现实中。

  我能体会到,青荷和我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他的衣服不用等到脏了再换,泡面不再是他的主餐,更主要的,是消解了他的一份孤独,在我和他坐在阳台谈巴赫和贝多芬之前,他总是独自一人彻夜数星星。有时候,我会莫名地看到青荷脸上的恐惧,他也会一脸认真地问我,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弹琴了,你还会陪我看夕阳吗。我说你是我的老师,琴永远比我弹得好,你要真的不能弹琴了,我也会天天陪着你。我们考中央音乐学院吧,因为我喜欢北京。那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弹奏二重奏了,我们还在一起,没准儿我会要一间不上锁的屋子呢。

  青荷泪湿。

  我们一直在弹卡农,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随着另一个声部,直到最后一个小节,最后一个和弦,他们会融合在一起,永不分离。这种缠绵及至的音乐,就像两个人生死追随。我不知道究竟是受了音乐的魔力还是青荷的魅力,我说,青荷,我喜欢你。起初,青荷浅笑,转而暴怒。他撕碎自己那份谱子的时候,也撕碎了我的心。我知趣地搬到了楼上的空房。女孩的自尊,容不下如此野蛮的拒绝。从此,我们行同陌路。

  每个夜晚,我都发疯似的练琴。一首首曲子伴我度过无眠的夜,我不敢停下来,也许是害怕自己的孤单,也许是想证明没有他我依然能成功,可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自己都说不清。而楼下青荷的房间却显得安静。他不再弹琴。我发现,楼下的阳台上,多了一只鹦鹉。

  三个月后,我发现楼下青荷的房子里,多了一个女孩。每天晚上,他们带着那只鸟,很晚才回来。我想,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出来,沈青荷竟是那种人。可那个女孩跟本没我漂亮。臭美是吗?总有一天我会弄死那只鸟。可当我白天偷偷从学校跑回来想实施我的计划的时候,我停住了,值得吗,难道我真的那么在乎?正当我犹豫的时候,鹦鹉竟然开了口:你真漂亮。我落泪,平生最在乎的一句话,竟然被如此滑稽地演绎出来。是的,我说,你也很漂亮。我想,有些事是不能耿耿于怀的。于是,偷偷地,那只鸟成了我的朋友。

  中央音乐学院的加试,我顺利通过了。那一天,刚好是我的生日。我想自己庆贺一番,却越感悲凉。不知道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对于青荷,总有一份情绪难以割舍,况且,这里面,有他的功劳。一切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呢。我鼓足了勇气,敲开了青荷的门。屋子里只有那个女孩。我说你是青荷的女朋友吧,我来告诉他,我成功了,顺便问他一声,当初有没有喜欢过我。我的语气明显是对这个女孩的挑衅。

  女孩说,我是青荷的表妹。他还没回来。他的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了,要有人照顾的。

  青荷吗,你是说沈青荷?我一头雾水。女孩递给我一张诊断单:重度小脑萎缩。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病,无法精确地完成某些特定动作,走路摇晃,直至失语,失明,死亡。发病率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怎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女孩说,青荷知道自己的病是不能治愈的,他怕影响你的加试,怕拖累你,所以……

  他几乎不能说话了,所以他买了只鹦鹉。每天他辛苦地把字写到纸上,然后再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让别人去教鹦鹉,也许是为了让鹦鹉说给你听吧。

  我站在那里,感觉眩晕。

  青荷回来了。他站不稳,满头的汗。笼子里的鹦鹉一直叫个不停: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青荷是伴着我的琴声离去的。去北京上学的前一天,我放飞了那只鹦鹉。沈青荷,你是否听到了墓碑前那只鹦鹉泣血的叫声:沈青荷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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