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年糕6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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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刘三当大泽乡的乡长已经有一些年头了。这几天,他遇到了两件烦心事。一是他的宝贝儿子小虎突然放弃了省城待遇不错的工作,跑回家来想创业。刘三苦苦规劝他,这么多年,家里省吃俭用,好歹供出了他一个大学生,容易吗?可小虎听不进去,他指着满山的翠色反驳说:“咱们祖祖辈辈就守着这么一座大宝藏不开发,你不觉得可惜吗?”二是在外地出差的马县长打来电话,说这几天有一个外商要来大泽乡考察,他可能赶不回来,要刘三不惜一切代价,留住这条“大鱼”。

  大泽乡地处大泽山深处,说是一个乡,其实也就是稀稀落落七八个自然村。因为交通不发达,大家只能靠山吃山,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刘三心里纳闷儿,这到底是怎么啦,难道连老外也昏了头,跑到我这穷山沟里淘金呀?话虽这么说,刘三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搞了一次全乡动员大会,大到老外考察时提供的饮食起居,小到乡里村落该清理的卫生死角,都彻彻底底做好了全面迎接的准备。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这个名叫韦德的老外在一群人的前拥后簇下真的来了。刘三领着他们一会儿上大泽山顶,一会儿又游大泽山湖,大半天下来,差不多把大泽山山上山下、沟沟壑壑几处条件好、风景美的去处都逛了一个遍。韦德举着一个高档相机,“咔嚓”、“咔嚓”拍着照片,嘴里不停地说着“Beautiful”。刘三弄不明白韦德说的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招呼不周,很担心地问小虎。小虎告诉他:“‘Beautiful’翻译过来就是漂亮的意思。韦德先生在夸我们大泽乡的风景美呢!”刘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引得大家轰然大笑。

  到了吃饭的时间,刘三领着他们来到了乡里最好的三笑楼。

  服务员端上来的都是大泽山正宗的土味、野味。刘三热情地往韦德盘里夹着菜,可是韦德只是愣愣地傻看,根本连筷子都不动一下。

  刘三愣住了,难道这些菜老外看不上?可这全都是我们大泽乡最好的菜了。他拿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韦德先生,你咋不吃呢?”

  韦德微微一笑,摆了摆手,用生硬的中文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吃吧,我不太习惯。”

  坐在一旁的小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喊来了服务员,私下嘱咐了几句。过了一阵,一名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炸鸡腿、一盘炸鸡翅,还有一碟半生不熟的烤牛肉和两片面包。刘三吃了一惊,问:“你点这些东西干吗?”小虎指了指一边的韦德,说:“老爸,美国人不像我们中国人喜欢山吃海吃。肯德基、麦当劳你知道不,他们就喜欢吃这些。”说着,小虎转过头来,说:“不好意思,韦德先生,我们这里穷山僻壤没有洋快餐卖,只好委屈你将就着吃点了。”

  韦德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还是没动一下筷子。这下,大家都坐不住了,尤其是刘三,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小虎在外见过世面,他非常镇定地问:“那么韦德先生,你到底想吃点什么?”

  韦德看着大家,嘴里挤出两个字来:“年糕!”

  什么,想吃年糕?刘三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大泽乡别的没有,年糕多得是。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祖祖辈辈就开始打制年糕了。现在,这门手艺经过锤炼分支,已经演化出多种制法,所以在大泽乡的村口路摊,能看到品种繁多的各式年糕类小吃。

  刘三立马叫服务员上年糕,不一会儿,形形色色的年糕就摆满了韦德的桌前。韦德每样尝了一口,不住地点头微笑,嘴里说着:“Wonderful!”老三笑嘻嘻地问:“这回,他是不是在说好吃呀!”小虎点了点头。

  韦德走时,还不忘背了满满一袋年糕回去。刘三长长地松了口气。晚上,马县长打电话来,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刘三乐呵呵地拍着胸脯说:“您放心好了,这个老外傻乎乎的。肯定没问题!”

  马县长有些不解,问他怎么回事?刘三就把白天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马县长没等他把话说完,劈头盖脸就骂:“什么,你几块年糕就把人家打发了?刘三啊刘三,你知道不,他是美国来的大老板,咱们县几年也请不到的财神爷啊……你给我等着,这件事我跟你没完!”

  马县长的话说得刘三心里直打颤,一连几天,他都吃不好睡不香。是啊,人家准看中了咱大泽乡哪方面的优点,才来考察想投资的,自己光顾着带他游山玩水吃喝了,也没摸一摸人家此行的目的,就这样匆匆将人送走了。可是现在就算我想补救也是鞭长莫及呀,我刘三岂不成了大泽乡的罪人?!

  幸好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坏。

  一个月后的一天,马县长又来了,带着韦德,还有一位老者——老韦德。刘三还没回过神来,马县长就笑呵呵地命令说:“刘三啊,现在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你要用最短的时间,把大泽乡所有的年糕每样给我找一份来!”

  刘三吃了一惊:“啥,还找年糕呀?”

  马县长板起脸说:“罗唆什么?叫你去你就去,不能落下任何一种!”

  一个多小时后,刘三派出去的人纷纷赶回来了,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年糕。老韦德一块接一块地拿起来,先是放在鼻子下细细一闻,然后又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

  全部检验完毕,老韦德叹了口气,一脸的怅然!马县长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刘三问:“你确定把大泽乡所有的年糕都收集上来了,保证一种不落?”

  刘三吓出了一身冷汗,忙战战兢兢地说:“全、全在这儿了。反正只要能和年糕搭上边的,我、我全让他们找来了……”

  这时,老韦德忽然用鼻子使劲儿嗅了嗅,蓦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不停地嗅着,最后捧起墙角摆着的一碗荠蒿圆子,两眼放光地说:“就是它,卤水年糕,整整66年啊,还是这个味儿!”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这哪里是什么年糕呀,分明就是荠蒿腌制后用卤水加米粉、面粉做的普通圆子嘛!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老韦德千里迢迢从美国赶来,为的就是找一碗荠蒿圆子呀?

  刘三走上前去,不解地问:“韦、韦德先生,这、这不是年糕,这叫圆子。”

  老韦德一把紧紧地抓住了刘三的双臂,激动地问:“NO!NO!这就是年糕,卤水年糕!你不知道,它在我心里整整藏了66年啊!你快告诉我,这是谁做的,老姐姐她现在还健在吧?”

  刘三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以前吃不饱饭,奶奶常去山上挖荠蒿之类的野菜,然后腌了用卤水和着米粉、面粉做圆子给他们吃。现在条件好多了,刘三早吃腻了这东西,可奶奶倔强得很,隔三岔五还是要做。这碗荠蒿圆子还是中午的时候奶奶让媳妇给他捎过来的,他不想吃,就原封不动地搁在了一边,怎么眼前的这个老韦德好像对它特别熟悉,情有独钟呢?

  满心好奇的刘三领着大家回到家。刘三的奶奶正佝偻着腰,靠在一个大缸边侍弄着荠蒿。她见刘三带这么多人进去,先是一愣,接着惊讶、惊喜,继而非常激动地指着老韦德说:“你、你又回来了呀!”老韦德猛地甩开小韦德搀扶着他的手,一个箭步冲上去前去,揽住了刘三奶奶的手,说:“一别有66年了吧,我终于再见到您了。”两位老人都激动地抹起了眼泪。

  众人看得一头雾水。两位老人慢慢平静下来,相视一笑,向大家和盘托出了一件感人肺腑的往事。

  原来,老韦德是一名飞行员。66年前,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被迫对日宣战。一次,老韦德和另一名战友奉命侦查日军在中国东南沿海的军事要寨时被发现,他们驾驶的飞机不幸被日军的高射炮击中右翼,历经艰难的几十分钟单翼驾驶之后,飞机迫降在了大泽山顶。当时刘三的爷爷正好经过,他把老韦德背回了家,而老韦德的战友因为伤势过重,牺牲了。日本人派了很多人来搜查,他们没看到飞行员的尸体,就一口认定是被附近的村民私藏了,结果包括刘三爷爷在内的十几个村民惨遭日军的杀害。尽管如此,直到最后,谁也没把藏身山洞养伤的老韦德交给日军,因为大家心里都坚信,老韦德是打日本鬼子的,总有一天,他会给死去的冤魂们报仇!

  当时,刘三的奶奶刚刚生下刘三的父亲不久,痛失丈夫后,她毅然担起了照顾老韦德的重任。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老百姓们基本上没有什么口粮,为了使重伤在身的老韦德尽快好起来,刘三的奶奶就天天上山挖荠蒿,然后回来腌了做圆子给他吃。有一次,老韦德好奇地问她给他吃的是什么?刘三的奶奶怕说圆子土名不好听,就灵机一动编了一个美名“卤水年糕”!

  想不到当时刘三奶奶信口胡诌的一个名字,竟让老韦德整整挂念了66年!

  “伤愈后,我返回了太平洋舰队,重新投入了对日战争。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就回了美国。可我的心里每时每刻都惦记着这里!是这里的父老乡亲用他们宝贵的生命让我获得重生。”老韦德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慢慢地展开层层叠叠包裹着的手绢,继续说,“这块卤水年糕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我曾经找人研究过它的成分,发现它真的极具营养,后来我就尝试着开了一个店。您不知道,经过我改良的卤水年糕,现在已经成了大众化食品了,在我们美国畅销得很。尽管如此,可我的心里还是念念不忘您做的卤水年糕,只有它的味道才最纯最香,让我永生难忘!这次来,我就是想在这儿搞一个食品加工厂,期望有朝一日,全世界的人都能尝到您配制的卤水年糕!”

  大家围上来都惊奇地看着老韦德手中那块深黑发绿的卤水年糕,一股淡淡的清香仿佛一瞬间从它龟裂的缝隙中飘溢出来,弥漫在空中,陶醉了现场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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