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鳖大王闯北京

  • A+
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拴柱他妈病了,一种怪病。县医院大夫看后摇摇头,说北京的协和医院能治这个病,去那儿试试吧。

  一听说要去北京,拴柱很兴奋。他从来没去过北京,中国的首都,祖国的心脏,申奥的时候不是还喊过“北京欢迎您”呢嘛!这回咱就让它欢迎欢迎。

  拴柱是名震村内外的养鳖大王。城里的有钱人爱说钱是王八蛋,可在拴柱眼中,这王八蛋就是钱。每逢王八产蛋时节,那一片片白花花的王八蛋就是人民币啊,要是卖到美国去就是美元,出口到欧洲就是欧元,如果能卖到联合国——不给钱也行,只要联合国的议员们用餐时能在拴柱提供的王八上打一条标语就行:联合国安理会及常任理事国指定赞助商。

  于是拴柱带着他妈来到北京。

  走下火车,拴柱呼吸了一口北京的空气,感叹道:这火车就是比马跑得快,昨儿一早还在家呢,睡了一宿,今儿个就到首都了。要是李隆基那时候也有火车,杨贵妃吃荔枝就不用把马累得半死,费那么大劲了。

  拴柱妈也是第一次来北京。这可是党中央领导人居住和商讨国家大事的地方,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天安门城楼巍峨耸立,毛主席在照片上微笑着鸟瞰人民群众过着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长安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早知道有今天,就早点儿得这病了。

  拴柱出来之前都打听了,听说北京有三大难:买房难,出行难,看病难。所以一下火车,拴柱就想着先去医院挂号。

  出了北京站,打了一辆正在出站口趴活的出租车。路上,司机拉着脸,一言不发。拴柱说,我们坐你的车,你应该高兴才对,有钱可以挣。司机说,我哪高兴得起来?来北京站趴活儿,想着拉一个去海淀的,能跑出四五十块钱。没想到赶上你们,去协和就几步路,计价器都不蹦字,不拉还不行。你说我高兴得起来吗?

  司机不停地向拴柱抱怨着干这行多不容易,还说哪天要是有人在他车上落下一百万就好了。说着说着,协和医院到了。司机撩起计价器,说十块。拴柱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递给司机,然后扶着老太太下了汽车。

  那出租车刚开出去几米,司机就听见后面有人喊停车,一看反光镜,是拴柱向自己跑来。每当这个时候,出租车司机的第一反应通常都是,有东西落在车上了。他扭头一看,果然见后边的座位上躺着一个钱包,于是毫不犹豫,猛踩油门,车蹿了出去。

  追是追不上了,拴柱看见不远处有交警在站岗,便跑过去,说自己钱包落在前面那辆出租车上了。司机携款而逃,让交警帮忙去抓。

  交警问拴柱有打车的发票吗,拴柱说没。交警说那帮不了你,俗话说,捉贼要捉赃,你连坐过那辆车的证据都没有,就说司机带着你的钱包跑了,这不成捏造事实了吗?不能凭你随便说说,我们就调查人家,我们也得按制度办事。拴柱一想确实也是,反正里面钱不多,便谢过警察回来了。拴柱跟他妈说了丢钱包的事儿,他妈问里面有多少钱,拴柱说没多少,就几只王八的钱,还有两人的身份证,更不值几个钱,看病的钱都在他内裤的兜里。

  拴柱来到医院的挂号窗口挂号。大夫让他先去对面的服务台办健康卡,然后再挂。拴柱就去了服务台,大夫向拴柱要身份证,拴柱说身份证丢了,着急看病呢,能不能不用身份证直接办健康卡?办卡大夫说不行,医院有规定,必须把身份证信息输入电脑资料库,才给办,这叫实名制。拴柱说身份证信息就那么几条,他都记在脑子里。办卡大夫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别的什么也甭说,你拿出身份证,我就给你办卡。

  办卡大夫接待下一位病人。拴柱看着她接过病人的身份证,对照本人看了一眼,然后在电脑上敲了几下,拿出一张塑料片在读卡器上一划,就办完了,前后不超过一分钟。

  真是的,这么容易就是不给我办,城里人咋这样!拴柱心里愤愤不平。

  拴柱又回到挂号处,说服务台死活不给办卡,挂号大夫说那没办法,我们医院就实行实名制,一个人一张卡,没有卡,号就挂不上。拴柱又去服务台做办卡大夫的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信看个病就这么难。拴柱说来趟北京不容易,他妈的病只有这里能看,希望大夫通融一下,办卡大夫不耐烦地说,你就是说破天也没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医院有医院的制度。我也希望你妈尽早看上病,可电脑里有记录,万一资料有误,你妈的病是看了,我弄不好就下岗了,这么大岁数了,找份工作容易吗我!小伙子,你也体谅体谅我!

  拴柱想再去挂号窗口试试,看着他一趟趟无功而返,拴柱妈说,要不先找个地方住下,想出办法来再说。

  于是拴柱带着他妈去协和附近的一家宾馆住店。前台登记的时候,服务员让拴柱出示工作证或者身份证。拴柱说自己从事的是私人经济,既给自己当老板,又给自己打工,从没给自己发过工作证,一提拴柱,全村都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养鳖大王,根本不需要工作证。服务员说那就用身份证登记,拴柱说身份证丢了。服务员说对不起,那不能住,拴柱问为什么,服务员说身份证是每个人身份的证明,有了身份证,才能证明你是合法公民,才能和犯罪分子划清界线,宾馆才能放心让你住。拴柱说,你看我和我妈像干坏事的吗?服务员说,你没有身份证,就是人大代表也不行,我们这儿就这规矩。拴柱只好带他妈去再找一家宾馆。

  谁知一连找了三家宾馆,拴柱还是一无所获,对他妈说,看来没证哪儿都不让住。拴柱妈说,那也得住啊。

  拴柱和他妈的对话被旁边的一个男子听到,他凑上来,问拴柱:哥们儿,没带身份证?拴柱说丢了。那人说,那可麻烦了,外地人在北京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拴柱深有体会,点了点头。那人说不过好办,我给你弄一个,两百怎么样?

  拴柱问那人是干嘛的。那人说他就是办证的,然后打开挎包,亮出里面的一堆证件和图章,说碰上我算你运气,给我三个小时,保准让你住进宾馆。拴柱摇摇头。那人说,看你还得照顾老妈,不容易,一百五,一百五怎么样?拴柱扶起母亲,准备离开。那人拉住拴柱说,一百块,我这已经是最低价了。我不是做证的,只负责销售,假证一层层到了我手里,进价都六七十块,真不能再便宜了。拴柱说根本就不是钱的事。那人不解。拴柱说,做人要本分。那人更不解。

  拴柱说,我是我们村里的养鳖大王,从偶然在河里抓了一只王八搁家里养起,到今天我们村水塘里的王八都是我的,能做成这样为什么,两个字——本分,不想那些歪的邪的,挣了钱心里也踏实,夜里睡觉也不怕鬼敲门。要说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谁比谁能笨多少?就是想干不想干的问题。有时候在电视上看见哪个干部又堕落了,我就想以自己为例,来说服教育他们,我一个养王八的,尚且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你们身为共产党员怎么就不懂事儿呢?

  那人瞪大了眼睛,及时阻止了拴柱进一步展开论述,说哥们儿打住吧,你说得没错,可我就是一个办假证的,如果接受了你这套人生观,那就和我的职业背道而驰,我就得人格分裂了,所以为了我的身心健康,就当你什么也没说,我继续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又塞给拴柱一张名片说,这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你要是真吃不开了,就找我。

  拴柱和他妈到底还是没住成宾馆,两人在北京站候车大厅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清晨,两人从候车室的长椅上醒来,去厕所匆匆洗把脸,又去了医院。

  经过一夜的思考,拴柱决定这次不挂号了,直接去门诊找大夫看病。大夫问号呢,拴柱说身份证丢了,楼下不给挂。大夫说那没办法,医院就这规矩,没有号不能看病,我要是给你看了,别人会说闲话的,你还是想办法把号挂了吧。拴柱说,这么说就是看不成病了。大夫说也不是,你去派出所补办一个身份证,就可以挂号看病了。拴柱到了派出所,说明来意。警察说,外地人只能在当地补办身份证。拴柱讲了自己的难处,没有身份证举步维艰。警察说那也没办法,国家就这么规定的。拴柱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改变最终结果,准备离开。警察说,身份证丢了最好赶紧挂失,否则谁捡到拿它办了坏事儿,该算你头上了。

又到了晚上,拴柱带着他妈不由自主地来到北京站,打算在这儿再对付一宿。刚躺下,来了俩戴红箍的保安,说这里不让睡觉,车站是等车的地方,要睡觉去旅店。拴柱说没钱住店。保安说那也不能在这儿睡,没钱还来北京,说着要拴柱身份证看。拴柱说没有。保安说没有身份证还敢在北京站混,不想找麻烦就赶紧走,你这样的一看就不像好人,也就碰上我们哥俩心地善良,要是让我们队长撞见,准把你带派出所去。拴柱说还是叫你们队长把我带走吧,至少能有个地方睡觉。

  拴柱的话让两个保安一愣,瞪着两对眼睛,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然后得出结论:这人不仅是盲流,脑袋还有问题。这种人更不能让他待在车站了,指不定会捅出什么娄子,于是拉拉扯扯,强行将拴柱和他妈逐出车站。

  外面下着雨,拴柱带着他妈来到最近的地下通道避雨。空荡荡的地下通道尽头,躺着一个乞丐在睡觉。拴柱对他妈说,天亮还早,再睡会儿。拴柱妈蜷缩在墙脚,想努力睡着,睡着就没有烦恼了,但被从通道口吹来的凉风冻得簌簌发抖,实在受不了,就对拴柱说,我冷。拴柱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他妈身上。拴柱妈渐渐停止了哆嗦。

  拴柱走出地下通道,站在凄风苦雨的茫茫黑夜里,被浇得清醒了。天一亮,拴柱就给那个办证的打了电话。几个小时后,拴柱拿到了贴着自己照片写着自己名字的身份证。拴柱说,谢谢哦。办证的说,兄弟,想开了就对了,没证根本没法儿活,我还办学历证、资格证,以后需要啥,尽管来找我,多少外地来京务工人员,找不着工作,我给他们办了一个岗位证,有的人现在都当上经理了。拴柱点点头,心想,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

  有了身份证,先去找个住的地方。看有了身份证,服务员问拴柱要住什么样的房间,是豪华总统套,还是经济标准间。拴柱心想,你怎么不怕我干坏事了,我是一个好人的时候你不让我住,现在我办了个假证成了骗子你倒让我随便住了,什么玩意儿!住下后,拴柱妈休息了会儿,两人就去医院看病。拴柱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悉心放置的身份证,办卡大夫接过去,手脚麻利地给拴柱办了健康卡。

  拴柱拿着健康卡去挂号,挂号大夫问拴柱挂专家还是普通,拴柱说挂专家,挂号大夫问挂哪个专家,拴柱问有哪个专家,挂号大夫让拴柱去看一旁的专家介绍。拴柱觉得很可笑,这和嫖客去青楼点名让哪个姑娘接客没什么两样。

  挑了昨天自己求过的那个大夫,拴柱带着他妈坐在那个大夫面前。大夫问哪儿不舒服,拴柱替他妈说哪儿都不舒服。大夫又问有什么毛病,拴柱说,要知道什么毛病还找你干吗,你是大夫,不会自己看啊,大夫是干吗的,不就是给病人看病的吗?

  有了证件,拴柱比谁的口气都硬,似乎又找到了养鳖大王的风范。

  拴柱妈的病好了。拴柱带着他妈在北京玩了两天,没啥大劲,比想象中差远了,就决定回家。

  拴柱去北京站买票,买票的队伍排了老长,拴柱想这么排下去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就去窗口寻找机会。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在旁边一个没人排队的窗口买到了票,拴柱也走过去,说买两张票。售票员问拴柱证呢,拴柱掏出身份证,售票员看了一眼扔给拴柱,说不是这个,要军官证或记者证。

  拴柱说哦,然后装好身份证,掏出办证那人留给他的名片,利索地打起了电话……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