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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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8年

少年裘一刀自功成出山以来,凭一刀“野渡无人舟自横”迅速扬名立万,诛对手无数,一时间声名无两,就连武林盟主对裘一刀都礼让三分。
  裘一刀成名后,居住在青州城内。城中达官显宦,富绅名流,纷纷相邀,请他赴宴。裘一刀也不推辞,欣然而往。他着衣裘,骑骏马,携名刀,身后跟数十随从,俨然已是青州豪杰。那些达官贵人遇到了头痛事,想私下里用武力摆平的,都请裘一刀出手。不知不觉间,裘一刀已经成了百姓嘴里的恶霸,贵人的狗奴才,走在路上,人们都对他冷眼而视。
  裘一刀没有察觉,他把人们憎恶的眼神当成了敬畏,而这恰恰是他想要的。
  这一天,裘一刀替青州侯狄紫办好了差事,狄紫在青州河畔的游艇设宴,款待裘一刀。青州城里的头面人物,都被狄紫请来陪席。
  裘一刀如约而来,只见那些头面人物纷纷离席,鼓掌而迎。裘一刀微微点头,对狄紫安排的首席也不推辞,欣然落坐。
  主宾到来,狄紫便吩咐上菜。先是鸡鸭鱼肉,各种美味,一盘接着一盘,裘一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轮菜罢,接着又上来人参燕窝虫草……
  裘一刀有些纳闷了,向狄紫问道:“侯爷,这么多,我们也吃不下啊。”
  狄紫微微一笑,道:“裘大侠向来快意恩仇,哪有吃不下的道理啊。就连这条青州河上的纤夫帮,多次抵制本侯的税令,这不也是由裘大侠给解决了吗?连本侯的头痛事都能解决,何况是区区饮食?来,本侯与你不醉不归。”
  裘一刀暗暗发笑,就算我想吃,也没那个大肚子吧。他正要再说什么,那些头面人物也跟着附合狄紫,裘一刀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又和这些人推杯换盏起来。
  不知不觉间,这从申时开始的酒宴已到了亥时,裘一刀已是大醉。等他迷糊中醒来,却是躺在一床锦被之中。裘一刀从床上爬起,走向窗边,放眼看去,只见周围灯笼林立,原来他还在这游艇之中,不过由客舱转到了楼上客房。
  那些人,连同侯爷都走了吗?裘一刀迟疑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琴声,那琴声,如怨如诉。裘一刀心神为之一动。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刀对敌纤夫帮主高若离时,高若离眼里那种苦苦哀求的意味。
  “裘大侠,我们都是穷苦人家,都是走投无路,这才来到青州河做纤夫,以命拉纤换来的钱,也仅仅能换个肚子饱。就这样,侯爷还要向我们这样的穷苦人收重税,于心何忍?于心何忍啊?”
  裘一刀仰天大笑:“你说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些话,你难道不能和狄侯爷说吗?我只是受人之惠,替人分忧。”
  高若离怒不可遏:“姓裘的,你不分好歹善恶,为虎作伥,只怕最后也逃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爹,这样的人,你和他说什么也没用,只有以命换命!”一个娇娇怯怯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的面前。那女孩儿,长得可真是漂亮啊。裘一刀只感觉内心有根弦被拨动了。
  可是,当高若离的刀向他砍来时,裘一刀一点儿也没有手软,一刀砍在了高若离的脖子上。
  袅袅的歌声伴随着琴声飘了进来。歌声缓缓的,仿佛在讲述着一个童话故事……突然间琴声一变,那歌声也变了,变得高昂激越。那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曲十面埋伏。
  裘一刀愣了愣神,他觉得不太对劲,想穿上衣服离开,可为时已晚。一支燃烧着的火把破窗而入,飞了进来,燃着了罗帐,接着又是一支火把飞了进来,落到了地上,燃着了舱板……裘一刀大惊失色,也顾不上穿衣,匆忙下舱来到了船头。他骇异地发现这条游艇正位于河心。游艇上,根本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无数支火把密集地朝他抛了过来,裘一刀闪避着,跳跃着,饶是他有一身功夫,却不会游泳,在这条游艇上,也只有等死的份。而影影绰绰的敌人,他们分明就在那一条条船上。他们知道裘一刀的功夫高,不能和他接近,故意用这种办法来送他的命。
  一支火把扔来,烧着了裘一刀的头发。
  裘一刀知道再这样下去,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了。于是他硬着头皮,往河心一跃。随着他纵身跃起,一根根长矛也从那些船中抛出,径直投向裘一刀落水的地方。他们等的,也正是裘一刀跃入水中的那一时刻。
  裘一刀这只旱鸭子落了水,就像一只秤砣,生生地往水下沉去。一根长矛还是不偏不倚地扎中了他的右臂。
  “侯爷,你看这裘一刀,还会有命吗?”不远处的一条游艇上,有人冷冷地盯着河面发生的一切。
  “九死一生。即使能活,杀他的人也是纤夫帮,和我们也没有关系。”狄紫淡淡地答道。
  “侯爷高见,侯爷高见!”先前问话的人不停地拍着狄紫的马屁。
  “少年得志轻狂,连本侯他都不放在眼里,以后坐大了,这青州还有我们的份儿吗?”狄紫说着,手一挥,游艇便往岸边驶去。
  三天后,裘一刀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叶孤舟上。“你是不是裘一刀?”一张好看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裘一刀心中一痛。他认了出来,这女子正是高若离的女儿,那个拨动了他心弦的女孩。
  裘一刀摇了摇头。
  “我想你也不是。他白长了一张人脸。”女孩恨恨地说着。
  白长了一张人脸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现在?裘一刀缓缓地想坐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空荡荡的。
  “你怕是在河中被大鱼咬了,伤口感染了,郎中说只能把你的胳膊给……”那女孩没有说下去。
  裘一刀下了床,来到船边,对着河水一照,不由得心中一冷再冷。他那张英俊的脸,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秃顶,满脸疤痕的男人,就连年龄都看不出来了。
  船中还有一个妇人,正在生火做饭。饭香了,她招呼着吃饭。裘一刀哪有一点想吃饭的心思,在这一刻,他恨不得當时就葬身河底,根本就不必用师门那个龟息法屏住呼吸。死了就好了。
  “吃一点吧。能多活一天,就是赚来的。”那个妇人劝道。她指着桌上的饭菜,饭是糙米,菜是青菜。
  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裘一刀不傻,要他命的人除了纤夫帮,肯定还有狄紫。他不能就这么死了,死了就便宜了狄紫。
  一口饭下去,裘一刀吃到了三颗砂粒。一口青菜下去,裘一刀只觉得寡淡无味。
  “日子,就这么苦吗?”裘一刀喃喃地问道。
  “苦?以前不缴税的时候,无外乎能多一把盐,现在连盐,我们都买不起了。”那妇人淡淡地说着,她的神情悲伤,嘴巴却没有停下,仍然在吃着饭,“人总要活下去的,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别人。”
  裘一刀吃过了饭,表示自己想上岸。
  那女孩看了看他,点点头,便和那个妇人摇着橹,把他送向岸边。她一边摇,一边和那妇人对唱着,歌词简单,翻来覆去表达的,就是对于一条鱼生活的向往。“鱼儿游,鱼儿游,鱼儿自由自在的游,天不管,地无收。”
  “我们还能再见吗?”裘一刀上了岸,回头问道。
  那女孩扭过头,一声不吭,又摇着橹走了。
  “娘,你觉得这人以后还会练成武功吗?”女孩把船摇远了,向妇人问道。
  “会。恨的力量是无穷的。”那妇人想了想,答道。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救他?他明明就是裘一刀,”女孩不满地问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傻孩子,恨的力量是无穷的,要想化解恨,我们只有在人的心中种下爱。即使不为了我们,也要为了纤夫帮。”妇人答道。
  三年后,一个独臂头陀来到青州,大雨之夜潜入青州侯府,左手执刀,杀了狄紫,并在墙上留言:轻赋税,重民生。有违此者,杀无赦。
  头陀正是裘一刀,他再度离开青州城时,隐约间听到有歌声入耳:“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选自《上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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