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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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7年

泥巴饼,泥巴饼,好吃把面省,胃里吃出个大窟窿。
  儿歌是女人编的,唱给孩子們听。那时候,家境还不错,虽无大鱼大肉,却也衣食无忧。后来就打仗了,一拨当兵的杀过去,又一拨当兵的杀过去,步枪拖着哨声,机枪一扫一片,苞米地里滚满尸体,肠子缠上了树枝。女儿就是在空袭中丧生的,苞米地里站着,空中只落下一个炸弹,恰好落到女儿身边。她听到女儿叫一声娘,然后,四肢慢慢被撕裂,变成毫不相干的几个部分,飞起,翻滚,滑翔,跳跃……女人把撕成几块的女儿拼到一起,却无论如何,也拼不成形。
  那天,女人把眼睛哭出了血。
  男人不想当兵。尽管当兵就有一个大洋,可是男人不敢,他怕死。他说只要当上兵,死是迟早的事情,被敌方打死,被己方打死,或者,被吓死。男人说我死了,你和娃怎么办呢?所以男人开始挑水。每天,给几户有钱的人家担水,往返百余里。可是男人赚到的钱,仅仅能够让一家人不被饿死。
  仗不停地打,拉锯一般,那几户有钱的人家,终在同一天里四散而逃。彻底失去生活来源,男人只好出去讨饭,每天,独自走到很远,只为给女人和儿子带回一点吃的。
  他带回的东西越来越少,女人不得不抱起年幼的儿子,加入到讨饭的队伍。有时,走到荒郊野岭,回头看,讨饭的队伍如同蝗群,黑压压密不透风。女人叹一声,将儿子换到后背,儿子鱼排般的肋骨与她的脊柱相撞,当当有声。儿子说,娘,我饿。女人说,唱歌吧!唱歌,就不饿了。儿子便稚声稚气地唱起来:泥巴饼,泥巴饼,胃里吃出个大窟窿。唱完了,舔舔嘴唇,说,娘,我还是饿。
  饥饿和死亡,是那个年代的主题。经常,早晨,女人的柴门,就推不开了。有人倚着柴门死去,脑袋和肚皮,出奇地大。所有饿死的人全都面带微笑,安详幸福。女人想,也许他们在临死以前,做了一个吃饱的梦。
  前天,她和儿子没有讨到一粒粮食,男人没有讨到一粒粮食。昨天,她和儿子没有讨到一粒粮食,男人也没有讨到一粒粮食。今天,她和儿子仍然没有讨到一粒粮食。天色已暗,女人坐在院子里,盯着院角瘦骨嶙峋的月季花枝,久久不动。儿子蹭过来,说,娘,我要饿死了。女人说,唱歌吧!儿子唱:泥巴饼,泥巴饼,胃里吃出个大窟窿……娘,我饿,我要饿死了。女人说,等你爹回来吧!他能带回吃的。说完,低下头,不语。她不敢看儿子,她知道男人注定不能带回一粒粮食。男人腼腆、木讷,自尊心极强。没打仗的时候,男人曾说,就算饿死,他也不会出去讨饭。可是男人现在去讨饭了。女人想,即使讨饭,男人也会饿死。
  儿子推开柴门,瘦弱的身体东倒西歪。一会儿,他抱回几根木柴,眼巴巴瞅着母亲,说,娘,咱们烧饭吧!女人愣了愣,悄悄抹一把眼泪。天真的儿子以为,只要拿来柴,母亲就会为他烧饭。
  女人说,唱歌吧!
  儿子说,我不想唱了。
  女人说,唱吧!唱了,咱就有吃的了。
  女人在儿子的歌声中来到院角。她挖下一坨黏土,带回灶间,添上水,慢慢和,慢慢和。女人说,我给你烙张泥巴饼吧!儿子说,能吃吗?女人抹着眼泪,说,能吃。儿子说,胃里的大窟窿是怎么回事?女人再抹抹眼泪,将黑色的泥巴饼,轻轻贴在锅沿。儿子说,不等爹了?女人说,娘贴好饼,去偏屋睡一会儿。等爹回来,咱们一起吃。儿子说,好啊好啊。声音有气无力,眼睛却亮起来。
  ……
  疲惫的男人,没能为一家人讨回一口吃的。他看到坐在灶前烧火的儿子,看到儿子眼睛里的快乐光芒,心猛地一紧。他想起那首儿歌。揭开锅盖,三个深褐色的泥巴饼挤在一起,如同绝望的一家三口。
  男人冲进偏屋,他看到,女人笔直地悬在房梁,轻轻地荡。她的脚尖,甚至能够轻轻触及地面。男人冲上前去,抱起女人,女人早已变得冰冷。
  男人没有哭,然而他的表情,撕心裂肺。他一直抖,一直抖,牙齿咬得粉碎,指甲将坚硬的地面,抠出十个圆圆的浅坑。
  ……
  男人再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女人,然后将麻绳,套上脖子。男人对女人说,等我……
  灶间,儿子一边往灶里添着干柴,一边快活地唱:泥巴饼,泥巴饼,好吃把面省,胃里吃出个大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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