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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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谷雨
  积极生活,这是返乡的厉槟榔勉励自己的心底话,他像凭直觉生活的动物,本能适应生活里出现的意外,既然必须回故乡,他就只能自我调整,适应转变。
  但是,一个人的外部和内里是多么不相称啊。自以为有力量的厉槟榔,感到内里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
  厉槟榔回来,却依然无力调解和立春的关系,似乎连立春也没想到,现在他们住在自己的屋檐下,睡在一张床上了,但他们的身体像两个不再受主人控制的怪物。一个饱满欲放,吹弹得破,一个却疲软如颓柳。
  厉槟榔现在是害怕立春,怕得彻底,只要立春在,他就站立不宁。他正激烈地向人说着什么,听见立春的声音立即偃旗息鼓,立春望向他的目光像子弹,能让他顷刻颓废。每天晚上上床如上刑场,久而久之,他们既憎恨对方,也厌倦自己。被欲望裹挟的立春觉得自己可耻,无力迎接立春热情的厉槟榔,在立春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猥琐相。
  立春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早上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棚屋。想起当初搭建棚屋时的心情,回忆起在东莞时和厉槟榔的种种,一些遗忘在时间深处的对话也恍惚想起,立春仿佛听见自己当初对热气腾腾的厉槟榔说“脏”,说厉槟榔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像塑料,都散发着塑料的气味,看着脸颊通红的厉槟榔她恶狠狠地说“猪狗不如”。但她不是在返回故乡的那天就回心转意了吗?她不是搭起了这个四周散发植物气息的棚屋了吗?甚至棚屋不是还为她、为厉槟榔赚来钱了吗?她承认,在东莞的时候是自己有病,现在呢?立春回忆起厉槟榔站在棚屋下向游人收拍照费的情景。她自问自答,我建棚屋,不正是想要和你厉槟榔睡在一个没有一丝塑料气味的地方吗?
  立春在早上把铺盖搬到棚屋,厉槟榔却没在傍晚把自己的铺盖也搬上去,他早早地进了屋,灯亮着,之后熄灭。立春从棚屋窗口,看低处那扇黑着的窗,觉得一扇门彻底向自己关死了。
  立春把铺盖搬到棚屋,也无疑向半个流水镇的人宣布,她和厉槟榔的生活出了问题。家丑不可外扬,现在却是谁不知道呀?他们彼此见面,目光里藏着话,却又欲言又止。人群就是这样,人们向外看,总比向内看容易些。
  与此同时,厉槟榔和桃花合伙儿的挂面厂倒是顺利建起,他迅速找到释放与自我救赎的路径,这真是谢天谢地。生活把一扇门关紧,就把一面窗打开,谁也不会被闷死,厉槟榔没来由地想。
  厉槟榔再次找到陀螺般的忙碌感。这旋转的感觉让他获得安全,要不是桃花激烈反对,他就要搬到挂面加工厂住着。桃花说,这像什么话呀,你是诚心让立春和我也过不去吗?厉槟榔一着急,差点忘了自己的疼,喊叫,都知道我是不行的,我不行,你还不放心啊?
  一语出口,两个人都尴尬地僵在那里。
  无处可去,厉槟榔整个下午都在河滩闲逛,河水早不似三十年前丰沛,甚至河流的主航道也缩窄了。从前河流的两岸遍种水稻、莲菜,水稻是香水稻,莲菜切开有九个莲孔,于是就叫九眼莲,极其鲜脆。后来河水水位低下去,稻田、莲菜灌溉有难度,每每为放水谁多谁少发生冲突,陆续改成种麦子,再后来,麦子又不及别的作物值钱,于是纷纷改种经济作物。发展大棚蔬菜,开始种黄瓜西红柿,后来连这个也嫌不赚钱,便改成更高级的大棚作物,奶油草莓、奶油西瓜,总之啥值钱就种啥。稻田以及莲藕变成往昔回忆。
  厉槟榔在河滩上走走停停,脚下踢着石头,不时弯腰捡起一块,河滩上有许多形状多样,纹路奥妙的石头,把这些带到城里都是稀罕物件。但厉槟榔无意收藏石头,他随手捡起来,又不经意扔掉,手上惦着,不要沉重。这样走走停停,和一群少年相遇。
  厉槟榔不太识得眼前少年都是谁家儿郎,但他们对厉槟榔似乎并不陌生,见厉槟榔,笑嘻嘻地问话:捡石头呀?等看清厉槟榔手上的那几块石头,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黑胖的少年说,你们看他手上捏的是什么呀?于是这一群少年向厉槟榔发出河水决堤般的哄然大笑,一路哄笑着,跑远了。厉槟榔见他们远去,又看见一个少年,眼睛里闪烁着揭秘的热诚,独自向他跑来,用带有几分同情的语气对厉槟榔悄语,你晚上还是操点心吧,你家立春棚屋下的梯子,看被人踩光滑了没。少年很智慧地替厉槟榔出主意,你晚上搬走藏起来,早上再搬回去。料定立春也不知道。
  厉槟榔听见自己的头盖骨处轰然一响,眼前一阵雾气,他摇了摇头,才让耳朵又恢复了听力,他听见不远处平静的流水声,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喘息声。他看见手上捏着的石头,都是料姜石,这些被称为泥土之筋骨的料姜石,最初都是上好的泥,年复一年被河水激荡冲刷,最后只留了来这些泥之筋骨,又被河水冲上河岸,留在那里,有的像怪兽,有的像钟乳,有的,竟成了一根根惟妙惟肖的男性生殖器。这就是那群少年看见河滩上游荡的厉槟榔手上拿着这样的石头,一看就懂,懂了就笑的原因。
  厉槟榔看清攥在自己手中的那三根坚硬的“生殖器”,忍不住笑了起来,起初是哧哧地笑,担心被谁听见了似的,接着他狂笑起来,笑到踹息,呼吸紧张。但是他又哭了,厉槟榔号啕大哭。他一手托举着一根石头的生殖器,一手举着自己的残指头,在空无一人的河滩大放悲声。
  只有河里的水流缓缓流淌,只有早春的风,有些寒凉地吹着厉槟榔,要用干涩阻止他喉咙里的号啕。
  木兰之春
  如果不是手残了,厉槟榔会在东莞打工多少年,他没想过。返回故乡流水镇的厉槟榔,感到自己和故乡都回不到从前。从前的什么?厉槟榔呆望着天空说,河流没了。
  距离厉槟榔的宅基一公里,有个高坟,皇妃坟。至于哪个皇、哪个妃,没人说得清,也没人想探究。厉槟榔小时候,最喜欢在坟地逮麻雀捕兔子,高坟长满荒草,是麻雀和兔子的乐园。
  过去了几千年抵不过近几年的变化快,厉槟榔回来,发现兔子天堂麻雀乐园变成了人类的利益场。高坟里的皇妃有了名姓,有了故事,有了传奇。据说皇妃的人生故事精彩跌宕,简直可以写成一本书,编排成一部精彩的电视剧,市里、县上尤为重视,组织有关专家论证后实施旅游大开发,这不,已经游人如织了。尤其旅游旺季,简直接待不暇。旅游车辆摆在路上,就算马路再宽,也只是个停车场。来旅游的人把传说当现实,那个拔掉了荒草的皇妃坟用青砖新垒,青砖之间用白粉勾勒,树木是从别处转移来的大树,树虽大,但因为新近移栽,缺乏应有的生机,生撇撇的。
  传说皇妃是个丽妃,美艳异常,据说一些传世的夸美人的诗句就是从这个皇妃的美中得到灵感。于是,来旅游的女人多把坟上的白土抠去,说借此土擦脸可以颜如玉。尽管过不久就要重新给坟头刷白土,但旅游开发公司的人从不懈怠,也不厌倦,说,这多好,说明我们招人待见。
  正是春天,田野春意涌动,菜花黄了,麦苗青青,李花白,桃花红,大地是花的锦绣毯子。厉槟榔站在自家院门口,眼见一辆辆车开过,去往皇妃坟那边,不久前面就堵死了,两车道的马路堵成了停车场,远远还有车不可逆转地开过来。厉槟榔看着眼前情景,灵感突至,他立即返回院子拿来铁锨和镐头,把门口自己的麦子溜掉了一片,厉槟榔溜出一片紧邻马路的平整地,整出一个临时停车场。厉槟榔积极招呼后面的车停过来,倒是开车的人不放心说,你这麦地呀,能停车呀?厉槟榔说,停停停,只管停,你没见前面拥成啥样了,给十块钱,你爱停多久停多久,你走着过去,散步了,健身了,多好。
  来人放心了,停稳车,连连夸赞厉槟榔活道,脑子聪明。问厉槟榔家里经营农家乐不,他们看过皇妃坟,过来吃饭。
  厉槟榔说,成,你来。
  这天的厉槟榔给自己找了个新的经营方向。他立即打电话把老婆立春从田里喊回来,吩咐立春和面洗菜,家里地里有啥弄啥,有人要来吃饭。
  厉槟榔说,开农家乐,地里那些树苗,又不是天天需要人。
  “木兰之春”的牌子第二天就挂到院子门口。接下来的一月,“木兰之春”名号下,有了“木兰之春”农家土鸡蛋、“木兰之春”红薯粉条、“木兰之春”春笋、“木兰之春”香醋……总之你要什么,厉槟榔都能用一个“木兰之春”的包装立即为你呈现,反正都是农家自产的物品,游客不就图个“农家自产”嘛。
  人们夸厉槟榔,厉槟榔说自己只是算账快,善组合,比别人稍早几分钟罢了。 你就拿我这个临时停车场说吧,这片地,种麦子,种油菜,能长出一个临时停车场的收入?钱是标准,厉槟榔说。
  家里的农家乐忙不过来的时候也雇人,隔壁的二奶奶,帮个厨,来一天算一天钱,起初二奶奶不高兴,说谁不给谁帮个忙啊?帮个忙也要临时算账,那我往后喊你帮忙,也要掂量着给钱?
  厉槟榔说,一码是一码嘛,到时候您用我再说,不是还没到那一天嘛。
  一次次地付了钱,二奶奶现在是比任何时候都乐意给厉槟榔立春帮厨了,厉槟榔说,这就是变化,好,能用钱解决的,咱就用钱,实惠,不麻烦。
  生意眼见着宽阔起来。厉槟榔就用“木兰之春”包装农家土猪肉,本地腊肉有名,厉槟榔要把腊肉当成一个产业,厉槟榔的“木兰之春”腊肉根据猪的身体部位分级包装,有腊猪腿、腊猪肋骨、腊砧板肉、腊手撕肉,在包装袋上写长长的说明文字,说这是文化。比如本地人喜欢的砧板肉,就是猪大腿最完整的部分,文火煮透了,在案板上凉微凉,快刀切块,装盘,蘸上汁水,享受吧。手撕的部分呢?是骨头和骨头间的肉,带着骨香,但肉碎,所以分成小袋包装,是肉中的零食,加上手撕的乐趣,有品的意思在里面。
  当然不可能自家出产。于是组合,于是合作。厉槟榔和乡里的大婶干姨,反正东拉西扯,都能扯出亲戚关系。他和她们签约,签约当然也是一个陌生的词语,但厉槟榔依然想到钱,搬出钱就不陌生了,一头用传统方法喂养的猪能卖两千多块,厉槟榔先给他要签约的大婶干姨一千块,就这样说定了,你帮我在你的猪圈里喂猪,我年底收了你的猪再根据猪的大小给你付清该付的余款,你没有风险,你只需要养猪就行了,还有啥问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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