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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5年

同大城市人爱好京剧一样,小地方的人也有自己的乐和法。譬如:吃一碗茶,听一折川戏。当然,小地方人听戏并不常有。正因为如此,就金贵。一旦遇人请唱,十里八乡都会聚拢来,通常是戏未开锣,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听戏,就图个热闹。戏终人散,一切又恢复如常。可是有一个人却不这样,他无意地听了那么一折戏,就被勾了魂。这个人现在就坐在记者柳眉儿的对面。老人面对着这个专题书写“民间艺人”的姑娘,讲起了让人无法平静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跟你说吧,那种热闹情形,现在很难看到了。可是,金家湾那个名叫雨泽的孩子碰巧遇上了,经历了。老人说着,端起桌上的茶杯,柳眉儿注意到,他端水的手指在茶托上就呈出了兰花状。
  柳眉儿不说话,起身往茶杯里续水。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老人,是位有心人,在平淡的时光里沉淀得太多,适当加温,会如这杯明前茶一样馨香氤氲。
  续上水,柳眉儿又坐回到老人的对面。
  老人似乎很满意柳眉儿的这一动作,他清了清嗓子说,唱川戏,听川戏,是娱乐,更是生活。有的戏里无,有的生活有。
  一席话,让柳眉儿兴奋不己。她掏出笔,刷刷地记了下来。
  你不用记。这些事情,听听就过去了。
  柳眉儿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老人笑笑,继续说了下去。早些时候,能听折子戏的地方一是剧团,二是堂会。说起来,大多数人更喜欢听堂会。堂会,就近,加上乡里乡亲的聚一块,热闹。
  堂会都什么时候举行?柳眉儿插了一句。说不定。红白喜事都可能有。金雨泽去的那回,就在七月七日。
  日子也记得这么清楚?柳眉儿插了一句。
  这不稀奇。那个时候,乡下就兴农历。当时,金雨泽家有两棵葡萄,主枝有小孩子手臂粗,架上吊满了紫色挂霜葡萄。他娘一大早就说,好日子呢,金家祠堂要唱川戏,记得提去那里卖。
  金雨泽乐坏了。还没等吃午饭就去了。只是他去早了,那儿没几个人。不过,戏台前的场地上已经放了无数张高板凳了,看上去挺壮观。当时太阳特别大,除了戏台和它投在地上的那个影子,找不到一个遮阴的地方。阳光热辣辣地泼在身上,金雨泽提上篮子偷偷地爬上了戏台。
  说实在的,那时的金雨泽算不上会看戏。只不过,锣鼓一响,出来的那个姑娘把他吸引住了。姑娘在台上走着,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随后,只见她小胸脯一挺,小腹使劲一收,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其余三指微曲,宛若一朵盛开的花儿,徐徐举过了右肩头,旋即又往外轻轻翻转,划了一个圆弧,慢慢地贴在胸间,接着唱出一段:
  莲子花开莲心动,
  藕断丝连愁千重。
  想当初,
  哥挑水来妹织布,
  日子过得乐融融。
  到如今,
  妹在西来哥在东,
  相见无期心头痛。
  ……
  姑娘哭了。那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淌,好像她整个身体就是一个贮满了泪水的容器,不经意被磕破了,泪水倾泻而出……
  你别哭,别哭!金雨泽冷不丁地喊了一句。那一刻,他沉浸于戏中,已经忘了是在后台。
  谁家的娃?咋跑到这里来罗?一位司鼓的老先生问道。
  我……愣了一下,金雨泽赶紧说,我是来给姐姐送葡萄的。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望着姑娘。姑娘也止住哭,踩着碎步就过来了。那双脚藏在长长的纱裙里,给人的感觉像是仙子在空中腾云驾雾般。
  你送给我?一个鲜亮的声音,很亲切。
  嗯!送给你。说完,金雨泽跑开了,找了个就近的位置等着戏开演。
  当天的戏很禁看。或喜或悲,或庄或谐,令台下的看众倾倒。一些老观众,或跟着台上的唱腔摇头晃脑,或用手指轻拍大腿,打着节奏。金雨泽很安静,戏一开锣就睁大眼睛紧盯着戏台,直到姑娘上场。姑娘演的是苦情戏。她的唱腔并不高亢,只是淡淡地、低缓地唱着,那音如同水珠滴落水面,荡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到后来,她紧咬珠唇,浑身颤栗,泣不成声。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她还是她演的角色在悲泣。反正,台上台下一片唏嘘,甚至,有的老妇人衣襟前都哭湿了一大片。直到锣鼓声歇,姑娘含羞地朝台下鞠躬时,大家才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并高喊“好”!
  金雨泽却喊不出来,泪水早蒙住了他的双眼。
  戏班子在金家祠堂演了三天,金雨泽场场都去。让他娘感到奇怪的是,葡萄架上的那些紫红的葡萄一天比一天少,不仅如此,就在戏班子离开的那天,金雨泽也失踪了。村里人说是那姑娘把他的魂勾走了。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打住了。柳眉儿急切地问:完啦?
  戏演完了。老人笑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柳眉儿注意到,他端水的手指在茶托上又呈出了兰花状。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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