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獾那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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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5年

我们这里靠近古淮河,因为人烟稠密,很少有大的野物。
  但小的还是很多的──刺猬呀野鸡呀黄鼬呀狐狸呀,一不小心,就能在路上碰到。刺猬野鸡害羞,看到人,就把脑袋蜷缩到肚皮底下或者“呼啦”一声飞走;而黄鼬和狐狸就大方多了,有时候停下来,和你定定地互相看着。
  当然,它们最后会败下阵来的,朝你羞愧地笑笑,自嘲地撒一泡尿,扬长而去。
  ──我没说错,它们真的会笑。
  就它们那毛头毛脑的小模样,朝人笑,会吓人一跳。
  老獾就不笑,总是一副疑心很重的样子──我们这里,很少有专门打猎的人,所以,我总觉得它是多虑了。
  说老实话,我对獾一直很好奇,总觉得它们很神秘。我学到的第一个成语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师让我用这个词造个句子,我当时就说:“獾在河滩上以花生为食,可我总是看不到它,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老师说我造得好,可我真的很郁闷──古淮河边都是沙地,我们一般都种花生,獾喜欢吃花生,所以在花生成熟的时候每家都会支一个棚,留个人在里面过夜。
  我父亲身体不好,所以去看花生的一般都是我和我弟弟。我弟弟有点儿害怕,每次去,都会里外敲一通铜盆,想吓走獾。
  但第二天一早,我家的花生地总是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原来,獾早就识破了弟弟的阴谋,一点儿也不怕他敲盆的声音。
  弟弟呼呼大睡,而我却翻来覆去,我想看看这些精灵的模样。
  但总是看不清。
  它们在月亮地里是黑黑的一团,勉强能看到它们像披了件棉大衣的老头似的坐着,从地下扒出一颗花生,在肚皮上蹭蹭,然后扔进嘴里,再然后,“噗”地吐出两片花生壳。
  上了初中,我还在看花生,那时就想,獾,是不是鲁迅先生说的“猹”呢──鲁迅先生都没看清过它是什么样子呢。
  ──谁让这小东西那么不信任人呢?
  但后来我却看到它们了。
  我没料到有一只老獾会把洞打到我的床底下。
  是我弟弟最先发现的,他睡觉喜欢侧着身,耳朵贴着床,有一天,他说地下有声音,狺狺的。像一只没膏过油的车轱辘移动时发出的,尖厉,清脆。
  弟弟吓得扭头回家了。
  后来我父亲咳嗽着提来了铁锹,他本来想刨出地底下发出声音的东西的,可是听了一会儿就笑了。父亲说那是獾,可能刚生了崽子。
  再一听,果然是小动物发出的,哼哼唧唧,好像在找奶头吮。
  “也是一条命。”父亲叹口气,回家了。
  后来的几天下了暴雨,古淮河的水漫上来,我的床底下,塌了一个地洞。黑黢黢的,用手电筒一照,是一双绿莹莹的眼。
  那个小东西把两只亮亮的爪子举到嘴边舔了一下,那爪子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冰凉尖硬,可能是总用来挖掘的缘故,所以能看得出来很锋利。
  那就是獾,父亲肯定地说,它的脑袋上有很长的两条白道,像戏台上的小丑。
  父亲要填掉这个洞,我没让。
  我和獾就这样相处着,看它披着“大衣”出来,磕磕绊绊地在地里找花生,看它坐在我的小板凳上嗑花生仁,看它举起锋利的爪子警告我,看它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小心地提防我。
  渐渐的,它一点儿也不怕我了。
  冬天的时候,我们收了花生,拆了棚子,住到了家里。
  有一天,弟弟又听到床底下传来窸窣的声音。
  还是獾!
  这只獾,就是花生地里的那一只?
  它是舍不得离开我?
  谁也没料到弟弟会被烫着。
  我们这里的人在下冰雹的时候总是喜欢拾几粒收到瓶子里,据说烫伤的时候抹几遍冰雹化成的水,很快就能好起来。
  但弟弟的烫伤面积太大,抹了几次,没好。
  在我上学的时候,父亲狠狠心,刨开了我床下的老獾洞。
  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弟弟已经坐在门槛上玩了,他烫伤的地方,被布包着。
  父亲说涂了獾油。
  那块獾皮,他也没扔,给我做了副手套。
  我戴过一次,没觉得多暖和。
  因为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那只老獾的眼睛──警惕,不信任。
   选自《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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