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剪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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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酒桌上,肖娜说起她的恋爱经历。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她们班那个叫杜衡的男生被查出来得了癌症,是她带着学生会的一干人等筹了几万块医疗费,虽然后来才知道是医院误诊,可在这往来的过程中,她和杜衡走到了一起。

  众声喧哗,这是个令人庆幸的结局,简直可以拍成一部催泪的青春偶像剧。只有我不说话,把桌上的啤酒喝到一瓶都不留。这样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别人问我的时候,我不必装出感恩的表情,也不必很默契地去凝视肖娜的目光,让彼此胶着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

  肖娜从来不喝酒,她说,杜衡不许她喝。话题自然就落在了我的专制上面,一个我不太熟的哥们儿抓起我的头发,提溜着我的脑袋问我:杜衡,你凭啥这么牛B?

  我打了一个酒嗝儿,用尽我最后的一丝表演天赋说,连自个儿媳妇都管不住的男人,还算是个爷们儿吗?

  大家一起鼓掌,我便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我会忘掉酒桌上的人,可我将永远记得肖娜说过的那些话。

  也许在我们金婚纪念日的时候,她依然会把那些事情当成回忆的佐料,而我的孙子会跑来问那是不是真的。我必须摆出慈祥的表情,来证明一段年过古稀却依然知恩图报的爱情。

  没有人怀疑过我和肖娜会结婚,也包括我自己。

  可是,没有人知道,其实我的心里恐惧得想杀人。

  肖娜跟着我参加每一次聚会,她觉得那是她的分内之事。所谓恋爱就是向世人证明两人之间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关系,证明的方式是出双入对。

  不过那天去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我到底还是烦了。我对正在打电话请假的肖娜说,我自己去就行了,我是你男人,又不是你儿子!这话让她感动并且妥协,她说,好吧。

  一开始,在输液大厅里,我并没有过多地注意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即使她拿着针管向我走来时,我也依然没看清她的长相。我很紧张,上次进医院输液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远到我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晕针的毛病。

  我对自己说,别看别看。

  可就在针要插进血管的时候,我到底还是看了一眼。于是,我晕了。

  再次睁开眼睛,然后我就记住了那张离我很近的瓜子脸,很优美很柔软的弧线,很平坦的颧骨。她竖起三个指头问我那是几,我说是四,她就笑了,别装模作样了,你是晕针,又不是脑震荡。

  我说,我不是晕针,我是看见了你。

  我说,你别走,我一个人还会晕倒的。她指了指前方墙壁上的液晶彩电对我说,看看《喜羊羊和灰太狼》,转移一下注意力。

  三个小时后,她来给我拔针,还怕不怕了?她问。

  我说,不怕了,我现在只怕平底锅。

  她抿着嘴笑得像棵刚刚开苞的棉桃,露出整齐清白的牙齿:你放心,我不是红太狼。

  我也不是灰太狼。我说。

  她的脸突然就红了。

  肖娜搞不懂我怎么会突然变得弱智起来,买回来一整套《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光碟,而且咧着嘴边看边傻笑了一个晚上。她离开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门开之后雨水冲击的声音惊醒了我,于是我给了她一个吻和十块钱,我说要不是我重感冒,一定会送你回家的。

  我最欣赏肖娜的地方是,她在人前人后保持了足够的独立,她从不要求留下来过夜,哪怕我竭力摆出真诚的姿态挽留。

  所以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幻想某些事情,例如那个叫齐琪的护士。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第三天,我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我昨天等了你一天。齐琪说,等我干什么,难道你想请我吃饭?

  于是我就请她吃了一顿饭,还开了一瓶解百纳,红酒的好处是,它能让人微酣,但不至于迷醉。所以我们可以手拉手在月光下散步,一直走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无须刻意地拉近距离,就好像爱情弥漫在街头,想飘向哪里就飘向哪里。

  我对爱情一向迟钝,以为人生不过遵循既定的公式,就好像A+B=C,如果A和C都注定不可变更,那B到底是谁根本就不重要。但那一夜之后,我忽然觉醒,迟钝的原因,是因为你还没有碰见真正的爱情。

  幸好在30岁的时候觉醒,不算太早,也不算太迟。齐琪从不跟我讨论将来,或许是由于她跟我一样缺少信心,但总得有人变得勇敢,无所畏惧,甚至冷血。

  我希望,当年那场癌症并不是误诊,这样我只单纯地欠下了一笔钱,可误诊是事实,于是我迅速地还清了债务,却欠下了一份沉甸甸的人情。

  无论用怎样的方式,我都必须还清。

  要怎样形容齐琪的出现呢,她是一阵风,带来沙尘暴。

  我越来越排斥陪肖娜逛街,她热衷于试穿各种衣服却不买。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主要原因是我不想让齐琪碰见我们在一起。

  可到底还是碰见了,齐琪的手挽在一个秃顶男人的臂弯间,那种奇妙的差异,迅速引起了肖娜的注意。她愤愤不平地说,现在什么世道,难道女人挑男人只注意他的口袋?

  这个问题,齐琪后来给出了解答,她说她不想做齐天大圣,爱情还没到来,她总得挑一样。我就释然了,其实道理都是一样,不在山重水复中走走停停,谁又能找到那片柳暗花明?

  我越来越排斥和肖娜做爱,因为这会让我想起齐琪,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搂着一个不爱的身体,在纯粹的生理快感中感到羞耻?

  所以喷薄的时候,我总是死死地抱紧肖娜,不让她看到我一脸的沮丧。

  肖娜却以为我很快乐,她说,好了好了,我们可以做到老死,干吗这么痴缠?我问了肖娜一个问题,灰太狼被红太郎欺负得够呛,可他依然乐此不疲地为她去捉羊,为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提示,答案是因为他爱她,而不是他欠她。

  可是肖娜不明白,她想了很久说,因为他贱。

  契机出现得毫无征兆,它一旦出现,就看你是不是有勇气把它变成机遇。

  我的鞋带散了,在繁华的十字街头,我蹲下来系鞋带,一个人影就从人群中蹿了出来,抢走了肖娜的包。她的包里其实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关键不在于此。我冲了过去,脚步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赶,死死地跟在那个强盗后面,一前一后,像拍电影一般引人侧目。

  终于,他力竭,停了下来喘着气,他说大哥,别追了,我把包还给你。

  我说,没用的,跟我去警察局。我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断绝了他的后路,例如他会死得很惨,妻儿老小从此都抬不起头来。

  他的脸色渐渐惨白,浑身发抖,我跟你无冤无仇,干吗把我往绝路上逼?

  我说,因为你是个垃圾。

  他突然就拔出了那把刀。

  我笑了,然后就冲了过去。

  刀锋刺破我小腹上的肌肉,并不深,可是很疼,我捂着伤口,看那个身影落荒而逃。肖娜很快赶到,抱住了我,她说你怎么那么傻?我看着她,想笑,却扯痛了伤口的神经,于是一个激灵倒在她的怀里。

  我问她,我欠你的,这一刀已经还清了,可不可以放过我?

  我醒过来后,看到了一张好看的,颧骨很平坦的脸。

  齐琪说,你醒了。

  这是我家,当然以后也会成为齐琪的家,我们会依爱筑巢,相濡以沫直到老死,所以她在这里,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但意料之外的是,她出现得不应该这么早,至少我应该打个电话给她,好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齐琪说,不是她未卜先知,是肖娜让她来的。永远不要低估恋爱中的女人的感知能力,她们会察觉男人最细小的变化,并且第一时间去查明原因。

  齐琪削着苹果,然后把切下来的第一块塞进我的嘴里。我抓住了她的手问她,她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又说了一遍我们的恋爱史?

  她点点头。我笑了,多么滑稽的女人,总是把经年往事当成爱情的筹码,好像这样就能无往不利,难道她真的以为,一段亏欠就可以绑架一个男人的一生?

  不过这样也好,她知道,便无须再向她解释什么,至少再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和齐琪在一起。

  齐琪笑得有些悲凉,不知是在嘲笑我,还是在嘲笑她自己。她说,杜衡,你见过那个男人,不错,我不爱他,他给我的那些真金白银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可是你告诉我,我欠他的,怎么还?

  我愣住,无话可说,只能死死地抓住她欲狠狠挣脱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正在急速冷却,就像失血的黄昏。她摸了摸我的脸颊,把最后一点余温也带走了。她说,别告诉我你可以带我走,去私奔,我已经过了什么都能不管不顾的年纪。

  于是我懂得了她,她和我一样不甘心,只是不甘心而已。

  那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无所依附的恐惧,终于问出了那一句,肖娜在哪里?

  她回过头,说不知道,来的时候她就不在。

  我说,好吧,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一刀并不深,只是切开了我的肌肉。伤口很快愈合,拆线,只剩一条窄窄的刀疤永远停留在腰腹上,像一条蚯蚓。洗澡的时候,一低头就能看见。那是我和肖娜之间唯一的纪念。

  这条疤痕总是在提醒着我,在我的生命里,有过一个叫作肖娜的女人。

  只是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一个深夜,我收到一条短信,不知用什么样的方法抹掉了来电号码,只写着一句话,我爱了你六年三个月,而你,一天也没有爱过我,这才是你欠我的,可是你再也无法偿还。

  我知道那是肖娜,她正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跟我一样失眠、一样寂寞。

  她有着很高很高、令人思念的颧骨,但她再也不会说起我们的恋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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