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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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一到下午第三堂课,他就会开始想象校门口肉盒子的味道。

  他喜欢先在周围一圈油亮的白皮上咬一小口,啜饮里头热烫香麻的肉汁,再稍微大口地含住肉盒子上下两面焦黄的底,咔嚓一声,咬进肉馅,胡椒、孜然、姜、葱、蒜,各式香辛料从粉红色的肉馅中奔腾而起,冲入鼻腔,连同肉汁在他口中流窜,让他连吸带吮地吞下一块肉。

  那是每天放学时他唯一期待的事情,校门口肉盒子的摊贩车要等到第七堂课快结束时才会将锅盖掀开,只有那些与管理员交情特殊或顽劣到对师长视而不见的学生,才能比所有人早走出校门,取得第一批起锅的肉盒子。而他总是最后离开,肉盒子的老板早已将摊贩车清洁完毕,等他经过,才从泡沫箱子里拿出最后一个包着肉盒子的纸袋,也不多看他一眼,任凭他将零钱放到摊贩车上拾起肉盒子离开。

  最后一个肉盒子往往已经失温,且特别油腻,远不如刚出锅的好吃。很久以前他曾吃过刚出锅的肉盒子,并一直念念不忘,但如今的他没有办法。放学前,前后左右四个同学便斜眼瞅着他,不许他离开。下课后四个同学将他围住,带往操场后方的空地,轮番欺负他。

  原本他们还是一群好朋友,时常玩在一起,有说有笑,但有天他们聊起家庭成员,他说自己是单亲家庭,母亲抚养他长大,他没见过也没听母亲提起过父亲。

  第二天,附近的同学躲着他窃窃私语,下课前,后面传来一张纸条:“我妈说你爸是杀人凶手。”放学后,前后左右四个同学面无表情地将他带往厕所,有的手一撑将他压在墙上,有的揪着他的衣领,陆续替他填补空白的父亲形象。

  出租车司机、酒驾、冲撞放学的小学学生、车头全毁、三死六伤、刑事诉讼、弃保潜逃、通缉。

  偶尔有人要进来上厕所,便被把风的同学挡住,说:“里面有事情在处理。”

  之后,“处理”就没有在放学后间断过。总是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校园,他才从地上爬起,缓缓走出学校,与正准备离开的肉盒子老板视线相对。

  老板看他的样子,问他要不要紧,他摇摇头。

  老板从泡沫箱子拿出一个肉盒子,说:“喏,这个给你,别太难过。”

  回家路上,他咬下一口肉盒子,突然感到唇齿间一阵剧痛,才发现其中一颗牙齿被打落了。

  肉盒子上满是他口中的血,鲜血混着肉汁布满焦黄色的肉饼,再从外围白亮的饼皮中垂涎到地面,仿佛肉盒子本身便是一个淌着血的伤口。

  母亲问他怎么了,他反问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之后他们有了一段各说各话的争吵,并开始在家里减少交谈与眼神接触的机会。

  第二天,当老板又递给他最后一个肉盒子时,他突然意识到欺负他的同学先他离开校门,也必定跟老板买了肉盒子而拒绝老板的施舍,他从口袋掏出零钱丢到摊贩车上。

  一切都变成常态。家中的冷战,学校的霸凌,老板的施惠,他的倔强。常态而后唯一改变的,只有他不断累积的怨恨。

  从早自习起,他便在脑海中想象同学的死状,整整一天下来,细节足够让他以为门口的老板杀了这四个同学,然后肢解,吊起手臂与大腿,将臀部与排骨分开排放于桌上,半月形的屠刀打鼓般地落在砧板上,而后和入香料,做成肉盒子。

  所以肉馅与他受伤后愈合的伤口一样,是粉红色的。

  他逐渐对老板产生一份亲切感,有时候,拿起肉盒子时,犹豫地站在摊贩车前想说几句话。

  老板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他,眉毛粗短,颧骨高,嘴唇薄,双颊被头顶的路灯打出阴影,像墙上的一幅涂鸦,轮廓粗糙且面无表情。

  他想,那便是一张杀人犯的脸。货真价实的那种,是累犯也是惯犯,冷血且毫不迟疑。不像他的父亲,过失杀人后软弱地逃避现实。

  他开始有意地在老板面前展示身上的瘀青,开始与欺负他的同学保持一段看得出关联的距离走出校门,期望老板能看出他的委屈。他意外地发现老板从未将肉盒子卖给那四位同学,而是假装卖完,等他经过才拿出事先藏好的肉盒子。

  他于是更加笃定老板与自己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认同,或者理解。他想象老板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并且感受到他身上某种同属于杀人凶手后代的气质,而起了移情作用。有一天,在必要的刺激下,老板会替他报仇。

  暑假来临前,他偷走母亲抽屉里的积蓄,塞在鞋底带到学校,挺过放学后的折磨,脱下鞋子,走向肉盒子老板,将一沓钞票往老板桌上一丢,没拾起肉盒子便朝经过校门口的公交车一撞。

  整整一个夏天,他都在医院度过。来看他的同学庆幸他能从车祸中醒来,并告知他这个夏天实在可怕。

  在他车祸的第二天,原本坐在他前后左右的那四个同学,在回家路上跨越平交道时,集体被火车碾过,尸块四散,有的散落数十公尺远,至今仍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躯体。

  同学离开后,他告诉母亲,想吃肉盒子,校门口那家的,刚出炉的,越多越好。

  在身体逐渐康复的过程中,他有时会感觉到那四位同学的存在,尤其当他独自在医院的洗手池里放满水,弯腰低头泼水洗脸时,他便感到心慌,生怕后方会有一双手将他的后脑勺按入水里。

  几次他在昏沉与恍惚间错觉似的看见那四个同学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病床边,甚至感到四肢就此失去知觉,胸口沉闷无法呼吸。

  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气馁,软弱杀人犯的后代,果然只有软弱的内心。在暑气蒸腾的医院里,被分不清是幻觉还是显灵的鬼影纠缠许久后,他急忙办理了出院手续,在回家路上跟母亲说想吃肉盒子而特地绕到校门口。

  他猜想四个鬼魂必定也徘徊在老板的摊子附近,他想观摩老板的神情与态度,作为楷模。

  夕阳将来往车辆的影子都长长地贴在校门口那条上坡路的地面,他吃力地撑着柺杖,看路面上的影子渐淡,而后路灯亮起。

  在老板开始清理摊车时,他走到写着“肉盒子”的招牌前。

  四周没有鬼影,老板漠然地抬头看他,粗短的眉毛,薄唇,细窄的鼻梁,凹陷的两颊,没有认出他,只看了一眼便低头继续清理摊车。

  晚风顺着校门口的上坡路吹上来,温暖潮湿,吹散他因过度寂寞而起的种种妄想,只剩人与人之间淡然隐约的薄弱联系,像微雨的湖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地越散越远、越散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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