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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
这间办公室，被人称为机关的文字作坊。因为在下面写材料多次得到肯定，他被借调到了这里。领导说，表现得好就把他调进来。他信心十足。
在他进来之前，就已经有了两个“元老” 级正式“写手”在里面。他分别尊称他们为张哥、李哥。
在办公室相处了仅仅半天，他就发现两个“元老”有很多共同点。其中两处尤为明显，一是两人都特别爱抽烟。一支接一支，一盒接一盒，抽得整个办公室云雾缭绕，据说办公室的消防警报器因为他们还专门改装过。另一个共同点就是两人做什么事情都不积极，不关自己的事情坚决不会做，该自己做的也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这两个“元老”的共同点，恰恰都与他的兴趣相反。他不抽烟，甚至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生产烟，为什么要自寻苦楚，为什么知道明明有害却偏偏要抽。他工作积极，该他做的，他会加班加点，在第一时间完成。不该他做的，只要有空，他都会主动去做。
看到他每天进进出出，两个“元老”对他报以微笑，然后认真地打游戏。看到他被烟熏得连续咳嗽，他们不但不停止，反而递给他一支烟说，点上。
他摇头。坚决不抽。
都说文章几根筋，全靠烟来熏。干这活，尤其在机关，你早迟会抽烟，而且是主动抽。我敢打赌。张哥说。
我说不抽，就一定不抽。他觉得，自己与这两个人是距离的，在兴趣上，在奋斗目标上。
他进步很快。领导开始把越来越重要的材料交给他来撰写。他为自己高兴，毕竟，努力能看到成效。这种高兴，让他主动写材料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写，他认为就是在对自己的锻炼，写了，自己就能提高，就能得到领导的肯定，离自己调进来的目标也就越来越近。
但他也渐渐发现，自己和张、李二人每天说的话越来越少。由于没什么事情做，这两个人几乎天天打游戏。所有的材料都由他在承担。
又一个任务落到了手里。本来这个任务不归他，甚至不是他们办公室写。但正是自己闲着没事，他就在别人推托的时候，主动接过了这个任务。
领导很满意他的表现。
这是一个经济方面的材料，里面涉及数据资料特别多。为此，他查了整整一天数据，然后又连续加了两个夜班，才将材料顺利完成。上交材料那一刻，他如释重负，但信心十足。材料上交后第二天顺利下发。
事情的转机，也就是从这个材料开始的。
这天，领导把他叫进了办公室。领导很严肃，问，这个材料是你写的？
他点头。
领导脸上很不高兴了。他从来没见领导这么不高兴过。领导说，你自己看看，这个文件有两处重大错误。我当时还修改过，你为什么没改掉？
他一愣，赶紧拿起领导的修改稿和正式文件对比。果然，有两处措辞没改掉。他想起了，领导给他修改稿的时候，正是凌晨两点左右，当时天下着大雨，他跑到领导家拿到修改稿时，已经淋得像落汤鸡。领导指点了几个主要问题，回到办公室时，他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就将主要问题修改了。换了衣服再回来时，他就忘记看看领导对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细小的修改。就是这样的疏忽，导致了错误生产。
领导语重心长地批评了他一顿。并说，他来这段日子，与同事相处得好像也不是很和睦，希望他注意。他点头称是。领导最后说，对于文字错误，单位有规定，你必须写一份书面检讨，在职工大会上去作。如果第二次再犯这样的错误，像你这种借调来的，就直接回原单位吧。
领导的话并不重。他却觉得掉入了冰窟窿。所有的希望似乎在一瞬间泯灭了。他说不出为什么难受，更找不到方式来发泄自己的难受。他想哭，想喊，想说自己委屈。可是他不能。面对他的只有两个字：接受。
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冲进办公室，办公室里依旧烟雾袅绕，两个“元老”正盯自己的电脑屏幕玩得正酣。他没看他们，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愣愣地。刚坐下来，浓烈的烟就呛得他咳嗽。
就在这时，一支烟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扭头，张、李二人都站在他的旁边。递烟的是张哥，他说，兄弟，现在是不是特别闷？要待在机关，闷的时候多着呢。闷就抽吧。张哥又说，最初，我们都是不抽烟的。
他觉得自己的眼圈红了，说不出为什么，忽然间他觉得身边的两个人和自己一下子就近了，他第一次感觉到，其实从第一踏进机关开始，他们三个就注定了是相同、相似的，唯一的不同，只不过是时间的先后而已。
他迅速将烟叼在了嘴上，然后说，李哥，借个火。
链条
这是我第五次站在张局长的办公室了，我已经熟悉了办公桌上的那面国旗，更熟悉了他身后的那个装满大部头书的书柜。此刻，张局长肥硕的身体正半仰在老板椅上，半眯着眼睛在接一个电话。见我进来，张局长的眼睛突然睁开，但马上他就恢复原状，然后冲我挥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站着没动，因为我不甘心。
张局长立刻挂了电话，然后站起身对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啊，我不是给你说了你这个事情不行嘛，我们做事是要讲原则的，原则以外的事情，不管你跑多少路都是徒劳，我不会做操出原则的事情！
我赶紧掏出狠下心买到的一包烟，嗫嚅着说，你就帮帮忙。
张局长瞟了一眼我手中的烟，随即用手一挡，说我不吃这一套。你赶紧走吧，我挺忙的。说完，他毫不客气地作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这些怎么回事，随便让人闯我的办公室！我只得再次承认失败，在我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泪眼朦胧地看见张局长迅速坐回到椅子上，然后拿起电话笑眯眯地说，小丽啊，刚才，刚才，对不起。
天很冷，我瑟缩着身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该找的关系找了，该花的钱花了，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可是，如果没有张局长盖的章，我的工作问题就无法落实，失去这次机会，我太对不起我的父母。
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孩子。父母都是种小麦的，我们家有大块大块的小麦，父亲把小麦不断地磨成面粉送到城里，然后铺成我读书的路。父亲说，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父亲还说，只有我有了工作了，他们的希望才算真正实现。我在父母的希望中一步一步走出大学的校门，眼看就要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了，却在这个骨节眼上被一枚公章拦住了去路。
我吸溜着鼻涕，从张局长的办公室退了出来。那幢大楼很高，衬着我渺小的身子。身上的钱已经被耗得所剩无几，而这时肚子却偏偏吼了起来。大楼的门口，一家牛肉包面馆里正不断冒出热气，因为廉价，我拖着步子走了过去。
老板娘是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热情地招呼我坐下，但她明显看出了我脸上的不快。她说，我这里的包面可是全城最好吃的包面，小伙子，一碗吃下去你的心情就会好的。
我没有搭理她，我在想，我父母那些用小麦铺出的路都白铺了。
老板娘又自讨没趣地说，我每天要卖出好几百斤包面，你说我生意好不好嘛。
我依旧没有搭理她。她无法理解我内心的痛苦。我看见了父母的流着汗水苍老的脸，佝偻的背影，看见了无数小麦被风被冰雹糟蹋了。我的眼里再次有了泪水。
她被我的表情吓住了，连忙递给我一张纸说，孩子，怎么了，把泪水擦擦。接着，她又说，我看你很眼熟，你老家是不是邓家沟的？
我点点头。邓家沟，遥远的农村，我朴实的故乡。
那你认识邓九斤吗？
我一愣。邓九斤，我那朴实憨厚的父亲。我说，那是我爹。
老板娘惊讶着张开嘴。她说，缘分呀，缘分呀。孩子你别哭，你有什么事情给阿姨说说，说不准我能帮上一些忙。
凭她？我立刻想起张局长一再强调的原则。我摇摇头，我已经绝望了，她能帮我什么？
那倒未必，给你说吧，我在这里开了这么多年面馆，也认识不少人，也能办不少事，你信不信？
我看了看她，然后拿出了自己的材料。我说，你能在这上面盖上公章吗？你不能。我找了那么多关系都不能，何况是你？
老板娘接过材料一看，一脸认真地说，凭的经验，这章的确不好盖，不是一般关系真盖不着，这要张局长点头才行。她顿了顿，不过呀，小伙子，我今天还真要把你这个忙给帮了。我出面，保证给你搞定。
一块包面噎在了我的喉咙里，烫得我难受。我赶紧咳嗽着，睁大眼睛问，真的？真的话我给你磕头了！
老板娘哈哈一阵笑，然后站起身来说，你在这里放心地吃包面，我马上回来。接着，她拿着我的材料，来不及解下满是油垢的围腰就飘进了大楼，我看到她的手上还有白色的面粉。
我在祈祷，希望真有奇迹。包面是没有心思吃了，那些包面，像张局长那张公事公办的脸。
几分钟，也或许是几个小时。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影终于飘到了我的面前。她微笑着走我的面前，然后慢慢地把材料打开，我看到上面有一个猩红的公章印。
我差点没站稳。我赶紧抢过来一看，果然是那个我期盼已久的公章。而且肯定是真的。我双膝一软，几乎给她跪下。太不可思议了，我花费了那么大的精力，一个明明就绝望的事情，却被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卖包面地给完成了。
我要谢她，给她叩头。但她拦住了。她说，这么点小忙，谢什么？
小忙？或许她真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也或许是她做得太轻松。我抬起头，满脸疑惑地问她，阿姨，您是怎么办到的？
她笑了笑，说了你也不信，我说过我这里生意很好。每天都会有许多人来吃我的包面，有的人如果早上吃不上我的包面整个上午都会饿肚子。
我点点头，可这和张局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呀。她笑起来说，我只是告诉他，如果不给我盖章，我的包面就不卖给他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问。简直是无法联系的两件事情。
她笑着点头，现实就是这样，一环连着一环，不卖给他，他就会饿肚子。
可是，我又有了新的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帮我，这一切太意外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她说，这就要回去问问你的父亲邓九斤和我是什么关系了。看到我满脸疑惑，她马上又说，要是他不把你们家的面粉卖到我这里，那我岂不是要关门了？
我豁然开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