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林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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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3年

活吃黄鱼

  刘得友是清江浦的大厨。

  他家,在火星庙后的一个小巷子里,满打满算也就两间房,好一点的,留给瞎眼的老娘住,孬一点的是他自己住的一间披屋——披屋,就是搭正屋的一面墙做个“『”形的小屋。

  这样的房子肯定开不了饭馆,虽然有别的饭馆邀请他去掌勺,可是呢,他赖得去。

  他就在自己的披屋里看闲书。

  清江浦那时有送厨子的习俗,厨子做得好菜,你又想巴结哪个人,好了,你就可以买下这个厨子几天时间,让他专门去给你要巴结的人做几桌好菜——这个,可比送金银古玩还受欢迎。

  刘得友,就是这样卖时间的一个厨师。

  他有一个“活吃黄鱼”的绝活:一条烹炸过的黄鱼能在盘子里活泼泼地动,吃得只剩下一个鱼泡泡的时候,刘得友会在盘子上盖一个玻璃罩,要不然,完整的鱼骨架还会“噗”地翻一个身,把满盘的汤汁溅人一身。

  清江浦,那是个拿银子打水漂玩儿的地方,住着盐商和河道呢。

  盐商们不怕花钱就怕找不到乐子,河道呢,找到乐子就不怕花钱。

  刘得友,就靠这手绝活在清江浦风光了半辈子。

  很多人打听刘得友做这道菜的方法,刘得友总是笑:“小玩意,有心思,你们还是尝尝我烧的黄鱼吧。”

  刘得友的黄鱼烧得不错,可是没人说他的黄鱼做得好,大家的兴趣都集中在那条烹炸过的黄鱼怎么扑通扑通在盘子里折腾上了。

  活吃黄鱼是每一台宴席的最后一道菜,刘得友总是随手拿着他的玻璃罩在旁边等着,一旦食客吃完鱼,他就会叹一口气,盖好那只鱼盘扬长而去。

  有时候厨师们也会化了妆扮成食客,他们是奔着活吃黄鱼去的,研究半天,也不知道这个刘得友是怎么做出这道菜的。

  刘得友凭着他的这道“活吃黄鱼”赚了不少银子,披屋不住了,人家跑到花街上盘下了一个很大的饭馆。

  饭馆盘下来,他就成了老板,有的菜,可以让手下的厨子对付了,可是做活吃黄鱼,他还得亲自上。

  他很看重他做黄鱼的手艺。

  他做这道菜,要回避厨房里的所有人,但你是看小说的,和他没有利害冲突,所以你不妨看看他的所有操作过程:

  捏开鱼嘴,他会把一个柳叶样的绞刀插过去,取出肉脏。

  这些都没什么可以作为绝技密不示人的,直到鱼烹炸好。

  鱼起锅的时候,他会掏出个鱼泡泡,灌进去一点药液,然后呢,塞进去一条活泥鳅。

  扎紧鱼泡泡,从黄鱼嘴里塞进去。

  黄鱼这个时候已经烹炸好了,身体是热的,本来刘得友注进鱼泡泡里的药水有麻醉作用,泥鳅是昏迷的,现在得到了热汽,它一下子醒了,鱼泡泡里没有多少氧气,所以这盘菜端到桌上的时候它就开始挣扎,你看到,就会以为是黄鱼在翻腾了。

  刘得友注的药液其实是一种腐蚀剂,一条鱼吃完的时候,事实上它已经腐蚀掉了整条泥鳅。

  刘得友端空盘子走的时候,其实药液已经开始腐蚀外面的鱼泡泡了。

  ——他是怕有人喝鱼汤惹下祸害。

  我这人成不了好的小说家,把刘得友的老底一兜,瞧,你不想看我的小说了。

  但我还得往下讲。

  后来,刘得友老了,又没有一个子嗣。

  他想把这个饭馆送给手下的人了。

  我说过他的饭馆很大,帮他操持的,有七个厨子,打下手的,有二十多个呢。

  刘得友信耶稣,他想让每一个人都得到这次机会。

  刘得友做了活吃黄鱼。

  端给大家品尝。

  刘得友讲了他做活吃黄鱼的秘密。

  哦,很多人恍然大悟。

  你们再吃吃这黄鱼吧。

  很多人一楞,懒洋洋地举起筷子。

  有的人动作慢了,但盘子里的鱼肉还有,看别人放下筷子,他也就放下了。

  只有一个伙计还不甘心,不过他不吃鱼肉,他把整个鱼头夹进自己的碗中。

  鱼头肉少,最难入味,而刘得友做黄鱼的手法特别,鱼头,是酥脆香黏的。

  他的功夫,其实都在这个鱼头上。

  这么多年,吃过他黄鱼的何至千万,而想着要吃鱼头的,只有这个小伙计。

  刘得友泪水涟涟,让这个小伙计继承了他的饭馆。

  白虎汤

  白虎汤是清江浦中医经常用的一种汤剂,因为里面有一味石膏,所以峻猛异常,下药时要根据病人的体质酌情加减,多一钱送了命,少一钱不治病。

  庸医的办法是先将石膏减到最少,然后呢,每一剂药开一次方。病家吃完这剂药,跑来开方子,他一看,哦,这个人没有性命之虞,好,再增加石膏一钱。

  也能治好人的病,但是延误病情乃至导致死亡的就更多了——只要开的药不致命,那就不是庸医们的责任了。

  韩旗学了几年西医,回来时却在沈墨家的医馆对面挂了个药葫芦,沈墨就知道他要和自己对着干了。

  白虎汤是沈家的秘方,沈墨给韩旗的母亲治病,用的就是白虎汤,却一直治不好她的病,后来,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竟也让她送了命。

  韩家和沈墨打起了官司,这道白虎汤的方子才泄了出来。

  清江浦的官老爷也是懂中医的,看过方子就叹一口气:“算了,也不治你的罪了,但你确实是个庸医,以后,这个方子你不能开了。”

  韩旗,专门给人开白虎汤,而且,他的白虎汤每个病人只开一剂——一剂,肯定好。

  于是有了个很俗的名字:韩一剂。

  俗到极顶,却也是褒奖到了极顶。

  沈墨在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喝茶,听到韩旗医馆的门口有痊愈的患者来放鞭谢恩,就会轻轻地喟叹一声。

  揭了茶壶盖儿,就看见氤氲的水汽里有一个笑眯眯的人影儿。

  是个女人。

  沈墨赶紧盖上了茶壶盖儿,过一会,却又悄悄揭开了。

  你真的不恨我吗?

  沈墨想跟茶壶里的女人说话,可是好多年,这个女人都只是朝他眯眯地笑。

  韩旗给人看病故意只用沈家的白虎汤,很明显是在羞辱沈墨。沈墨呢,人家根本不接韩旗的招——人家一直孤身一人,他韩旗在外学西医的时候就挣下了养老的银子,再开门诊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心一意地在家写字画画赏鸟斗虫。

  韩旗学西医用起手术刀眼都不眨,现在开白虎汤又掐得准火候,清江浦人称他这样的手段叫“辣操”,完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

  看看沈墨根本没有接招的想法,好了,泯了仇恨,不跟他玩了。

  韩旗一心一意经营他的医馆,买了房,娶了妻,安稳过日子。

  想安稳过日子,日子却不安稳了。

  妻子生了病。

  一开始没在意,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起不了床了,大渴,大汗,虚弱得不行。

  摸摸妻子的脉,斟酌再三,开了味白虎汤。

  下人要拿去取药,韩旗想一想,又把他叫了回来。知母、甘草、粳末,这些药的分量都没有问题,可是石膏的分量把他难住了——好像自己的妻子有六分体质,好像,又是七分,再想想,可能只有五分。

  开白虎汤的方子,他第一次踌躇了。

  沈墨来了,看一看,说,七分吧。

  七分的体质,折算成石膏就是七钱。

  白虎汤熬好了,沈墨说我不能走,你们夫妻俩对我怀恨在心、气性大,我在这里,她的肝火上升,体质正好是七分,我一走,她的肝火消了,就是六分。

  喝下去,好了。

  夫妻俩给沈墨道谢,沈墨说,这个方子迅猛异常,所以,大几对病人有很深感情的医生都会把握不了分量。

  韩旗一楞,扑通,跪下来给沈墨磕了个头。

  沈墨揭开茶壶盖儿,伸嘴吹那氤氲的水汽,怎么吹,水汽里的女人都不散。

  女人很好看,还是笑眯眯的模样。

  沈墨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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