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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她开始变卖嫁妆。彩色的毛钱，铮亮的手表，漂亮的瓷器，她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放到他的行李包上，带去大山换粮食。他哎哎地叹息着，却挡不住她变戏法一样掏出宝贝来。他愧疚地说：等日子好了，给你买根金链子。那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值钱的东西。
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5个孩子，上面还有2位老人，他努力撑起一家人的苦乐。他去山里收笋壳，看到山里人不要的、僵小的南瓜和地瓜，毫不犹豫地脱下裤子，扎紧裤腿，装了满满一袋子。那沉重的裤袋子骑着他的脖子运回了家，上百里的路。到家的时候他几乎虚脱，倒在门口连喘气都费劲，她心疼得直哭。他哎哎地叫唤着，累得说不出话，从怀里掏出了大地瓜的时候，眼睛却是弯弯的。
艰难的日子熬了过来，他们没有因为饥饿失去一个亲人。他开始努力兑现他的诺言，把她变卖的嫁妆一样一样地给赎回来。如果赎不回来了，他就想法子买类似的东西给她。
他做了采购员，这是个肥差，三天两头往外跑。可他还是那么实诚，即使是买一块小小的、不用布票的零头布，他也考虑再三，省吃俭用。他常常站在上海大饭店的玻璃窗前，看着里面的人吃着三块钱一只的大闸蟹，然后摸摸自己的口袋，用微薄的出差补助给她带一点小小的不起眼的礼物。可她并不领情。三年困难时期，他们欠了公家很多债，她主张所有的钱都先用来还这个窟窿。他们之间开始有了争吵，常常是她愤怒地尖叫：“我不要你买这些没用的东西，我们得还债。”他被骂得灰头土脸，可下次出差，他还是会带一把花生，一把剪刀，或者一小块花布回家，然后心甘情愿地接受新一轮的暴风雨。
他带回家的小礼物也有她中意的。那是一个奶油蛋糕。那个蛋糕原本属于一个出差到上海的四川采购员。他嫌奶油蛋糕个头太累赘，蛋糕也经不起颠簸回四川的长途跋涉，于是饱餐一顿后，他决定把剩下的大半个扔掉。邻座的他厚着脸皮讨了过来。随后的两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庞然大物”，轻拿轻放，直到把它小心翼翼地带回了家。
果然，从未看到过这样新奇食物的她，像个孩子一般雀跃，犹豫了半天，才伸出手指沾了点奶油尝尝。他问她：“好吃吗?”她怔怔地看着蛋糕，捂着脸哭了。为了给她尝鲜，他抛弃自尊做了一回捡东西吃的“叫花子”。
这个用他的自尊换来的蛋糕她舍不得吃，直到奶油腐败发酸，她才依依不舍地刮掉奶油，慢慢地吞咽完已经略微发霉的蛋糕。
奇异的是，几十年来，每次看到奶油蛋糕，她都会不厌其烦地描述，那次的蛋糕是如何的蓬松，奶油是如何的入口即化。
退休后，他自学了磨剪刀的手艺，天天扛着条凳走街串户，吆喝着给人磨剪刀和菜刀。收入所得，老头子都存到一个铁皮罐子里，谁也不让动。
儿子要结婚了，她托人搞了一张冰箱票，可家里的钱算来算去还不够，她想到了他的铁皮罐子。足足一个礼拜的忐忑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背着他把铁皮罐子里的钱全部倒了出来。一分、二分，直至十元的大团结，每一张纸币都抚得平平整整，用铁夹子夹着，厚厚的一沓，不晓得是多少把剪刀和菜刀磨出来的。
她凑了三千元，把那台绿壳的雪花单门冰箱扛回了家。这小小的心满意足却瞬间被发现罐子空了的他冲刷得干干净净。面对他青红交加的脸，愤怒的甩袖而去，她竟有种窒息的错觉。她委屈地喃喃：“你那钱是买金还是买银啊，难道连给儿子买个冰箱也不行?”
那次以后，他比以往出门得更早，回家得更晚，常常一卸下磨剪子的条凳就鼾声如雷。她又心疼又自责，早知道这钱对他这么重要，宁可自己咬咬牙去借钱也不要他这么辛苦。
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就过了好几年，一直到他走不动了才歇下来。她70岁的时候，大外甥女从香港给她买了一条手指粗的金链子，黄灿灿的链子光耀得她眼睛都睁不开。这是他那几年磨剪刀菜刀磨出来的钱，本来可以更早点买给她的。那一次，她的妹妹戴了根金链子来家里做客，她随口说了句：“哎，这辈子有根金链子就圆满了。”她不知道这随口的一句话在他心上梗了几十年。
直到那天，这块心上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选自《女报时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