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

一支歌谣，鬼叔从年轻唱到老，上山唱，下山唱，出门唱，进门唱，晴天唱，雨天唱：“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

　　其实鬼叔至今没把歌唱全。

　　鬼叔唱歌不是因为自己心情好、自己高兴，而是要让别人心情不好、别人不高兴。鬼叔看不惯别人好、别人高兴。别人一好、一高兴，他必大病一场。鬼叔的体质打娘胎里出来就不好。体质不好的人心情要好，必是圣人。

　　鬼叔当然是凡人，平凡得甚至跟村里的孩子干架、记仇。

　　早年，鬼叔的歌谣满山飘，常常震得村民心惊胆颤。鬼叔的弟弟是生产队长。每天天擦亮，鬼叔就扛把锄头嚎开了：“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接着出工哨准响。当大伙热锅蚂蚁似的涌上山，鬼叔却溜回家吃早饭了。鬼叔的工分年年最高。

　　鬼叔并不满足，索性把儿女从学校赶回地里，每天的工分等同成人。

　　村民不服，纷纷要效仿。胳膊能拧过大腿?原因其弟弟是队长，其妹夫的堂弟是村会计……

　　那时，村民只想活剥他。然而老天成人之美，让村里别的孩子上了大学。一下气疯了鬼叔的邰娃。鬼叔气的。鬼叔把已经厌学的邰娃再赶回学校。邰娃在课堂上突然唱起了：“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

　　一唱两年，邰娃生生唱出了村民同情的眼泪，纷纷张罗着给他治好了。

　　鬼叔从此对村民的过分热情暗藏了杀机。

　　土地包产到户那年，村里引来了电灯线，别的生产队都亮了。鬼叔一句话，全队硬是多点了两年煤油灯。两年里，鬼叔天天唱：“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

　　唱得村民坐立不安，农忙一过，就赶紧外出打工。

　　鬼叔目睹家家剩下的老弱病残，歌声就更响了：“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

　　眼看村民捎回大把的票子翻盖新房。鬼叔一气逼走了身边的邰娃，自己也挑起一副货郎担，天天赶转角场，卖些花椒面、辣椒面之类的农副产品，小小生意赚大钱。鬼叔的歌声每天依旧欢畅：“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

　　转眼十年过去，听说村里的大学生都下岗了。鬼叔每天早早地回家，坐在自家的小洋楼上，美美地品着龙井茶，美美地唱：“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

　　见过世面的村民对鬼叔的歌声已习以为常，甚至也跟着哼：“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

　　哼着哼着，村民才慢慢发现自己心里其实很美、才慢慢发现鬼叔其实并不可恶、才慢慢发现人生其实就是一支歌……所有的酸甜苦辣其实关键就在那支歌什么时候唱，什么时候听……

　　鬼叔老了。当年叫他鬼叔的人也都被孩子们叫伯、叫叔了。鬼叔的歌谣也被满村孩子传唱：“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

　　这年秋天，邰娃在缅甸贩毒被抓的噩耗传来，鬼叔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这年冬天，村民目睹人缩背驼的鬼叔在冰冷刺骨的冬水田里拔杂草……村民心里沉甸甸的，回头对孩子千叮万嘱千万别再唱那支歌谣。

　　孩子要有自制能力就不是孩子了。孩子们照样唱，且偏偏在鬼爷爷面前唱得更欢：“太阳出来嘛上山岗哟……”

　　鬼叔望着孩子们，只是傻傻的笑着。

　　鬼叔是在那支歌谣中痛苦地死去的。他落气时，那表情仍是傻傻的笑着。孩子们不明白鬼爷爷为什么死了还笑着。

　　

　　评点：歌唱家刘欢有首歌叫《弯弯的月亮》，歌词中有这么几句：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古老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歌谣，在人们的记忆中大都是美好的，但是，也有美好的歌谣能给你造成精神上的折磨和痛苦。此篇中鬼叔的歌谣便是。

　　鬼叔爱唱歌谣，但是鬼叔唱歌不是因为自己快乐而唱，他是为了别人不快乐而唱。这个人物设计得很有些个性。当歌谣成为一种符号，成为一种特权，成为一种伤人看不见的鞭子，那是很令人恐怖的事。我以前上班的楼下是一家旱冰场，从上午到晚上办公司都被旱冰场的快节奏音乐所包围，要命的是这家旱冰场翻来覆去的只放同一首曲子。一天听几百遍，而且要天天听。现在回想起来身上还会起鸡皮疙瘩。鬼叔的歌谣给村民造成的伤害是不言而喻的，他哼一句歌谣就能让村里的电灯晚两年才安装。社会总在进步，古老的歌谣再有它特定的背号也阻挡不住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鬼叔也一样，他一边唱着让别人难受的歌谣，一边也“挑起一副货郎担，天天赶转角场。卖些花椒面、辣椒面之类的农副产品，小小生意赚大钱。”故事的结尾很耐人寻味，折磨过村民的歌谣后来却折磨自己了：“鬼叔是在那支歌谣中痛苦地死去的。他落气时，那表情仍是傻傻地笑着。孩子们不明白鬼爷爷为什么死了还笑着。”鬼叔在歌谣中“痛苦地死去”，表情却是“傻傻地笑着”，鬼叔灵魂深处的东西，是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的。

　　刘建超

　　(刘建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洛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牡丹》文学杂志“小小说超市”栏目主持人，第二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