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阿狗的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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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屈指一算,父母仙逝已有十余年了,我也有十余年没回老家了。居住城市愈久,思乡之心愈切。于是,我打算在今年清明前回老家一趟,祭拜一下父母,看望一些远亲,也就了结了一份心愿。

  回老家后,我住在堂弟家。先是为父母上香添土,之后拜访一些远房,又转了一圈表亲,可谓忙得不亦乐乎。好容易有了一份闲情雅致,去打量乡村的一草一木,却又临近返城的日期了。

  在返城的前一天,我又转悠在老房前。想着儿时的酸甜苦辣,看着颓废荒芜的院落,一晃数十年,记忆不堪承载,心酸得几乎垂泪。这时,十来岁的侄儿叫我,怯怯地说:“伯,有人找你哩。”

  跟侄儿回家一看,来人约三十岁,面有些熟,就是想不出是谁家的子弟。 那人却亲亲地叫我:大叔,你不记得俺了?俺是小孬啊,俺爹是阿狗!”我才蓦地想起,说:“是小孬啊,看我,却认不出了,你爹呢?”“俺爹年前走了。” “走了?”我大吃一惊,“他怎么就走了?”“还不是得了癌嘛。”小孬说,“我来是求你一件事,大叔。”“什么事,说吧,我能办的一定办。”我关切地问。“俺想在爹周年时为爹立一座碑,也算尽一份孝。”小孬说,“可这碑文村里没有人能写啊,只有求你了,大叔。”

  我应允。在城里,我也算个知名作家,不少人找我写传写回忆录,我还不曾这么爽快地答应。但这阿狗的碑文我不能不写。阿狗长我四岁,在大集体劳作时,总会和我一组,干重活,吃饭时又让我半个馒头,说我正长身体呢!那年月,这就是大恩情。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却只顾闯荡省城,成就事业,却忘了乡村的阿狗。而今阿狗业已作古,想来也只有愧疚的份了。

  我拍了拍小孬的肩膀,说:“放心,叔为你爹写。” 明天必须返城,我就只好即时捉笔铺纸。写下:先父陈阿狗,生于公元一九五零年十月十五日,卒于公元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三日,享年五十三岁。

  写到此,我再也不知从何写起了。仔细想想,我竟对阿狗了解甚少。我回头问小孬:“你爹做过什么大事吗?”“结婚生子算不算大事?”小孬搔一会儿头。“算吧。”我勉强写下一行:先父陈阿狗,十八岁结婚,二十岁生不孝子陈小孬。

  又打住了。我以为会不费吹灰之力手到擒来的碑文,却让我束手无策。这个陈阿狗,一生到底做过什么大事呢?我思忖着。想了一通,却只记得忙时他和我一起担粪上地、割草锄禾、牵牛牧马;闲时和我一起掏鸟蛋、制弹弓、摸鱼逮蟹捕虾。最后一次见面,应当是在先父的葬礼上。他一张黑黑的脸,嵌满了皱纹,不停地抽烟,不抽烟时那双手就多余了,没地方放,会不停地搓。当时,他只是讷讷地问我:“小古,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没在意,只是说:“等出殡吧。”他搓了搓手,抠弄了一会儿指甲,又抽了一通烟,大概是觉得不适意,就出去喝酒了。等出殡时,有人对我说,阿狗喝醉了,在哭哩!因为要 出殡,我又没表示什么,只是说让他回家休息吧。

   这就是我能记起的陈阿狗。记起这么些碎片对碑文毫无帮助。看着小孬期望的眼神,我为我毫无头绪无从下笔深感愧疚。

   “你爹就没做过大事吗?”我提醒着小孬,说,”比如村长队长什么的,为乡里村里做好事也行啊?”小孬又是搔好长一会儿头,说:“没有吧,大叔。” 我放下笔,在屋内踱起步来。 这比城里要人的传记难写多了,我想。城里求我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生时叱咤风云,传记写来颇为顺手,写一万两万十万八万字不成问题。这陈阿狗一生平平,本以为他的碑文会更好写,结果却连区区一百字也未能凑齐。 这陈阿狗,一生到底做过什么大事呢?“大叔,”小孬颤声问,“不拖欠公家粮款,不和邻居吵架,算不算好事啊,大叔?”

  我恍然大悟。这陈阿狗只是全国几亿农民中普通的一个,我却拿审视大人物的眼光去审视他的生平事迹,就是能够拼凑来,又怎能告慰阿狗的亡魂呢!

  “吾父阿狗,勤恳劳作,终其一生。纳粮积极,无怨无悔。和睦相邻,皆有口碑。不曾因鸡犬之事而欺人,不曾因贫贱之身而乱国。任劳任怨,只有善意相助之心,决无恼恨抱怨之意。上孝父母,下育儿女。娶妻田氏,贤良淑德。不祈大福,只避小祸。不求富贵,只愿安宁。生前不见经传,死罢化作尘土。呜呼,吾父阿狗,来于斯土,归于斯土。不孝子陈小孬叩上。”作罢,我掷笔长叹:“安息吧,阿狗哥!”

  在回城的路上,我思索起这次返乡,想起父母,想起阿狗,想起默默无闻的乡邻,禁不住叹息。这一代一代的农民,毕其一生于土地,无声无息,有谁记得他们,为他们作传刻碑呢!

   (地址:河南郑州陇海西路郑州市外国语中学 胡志霞 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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