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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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6年

张洛新老汉,自从没了老伴就吃起了轮饭。所谓轮饭,就是有几个儿子的老人,儿子们分了家,按相等的天数轮流着管老人吃饭。有固定住房的老人,儿子们轮着送,没有固定住房的老人,儿子们就轮着管吃住。不论在农村,还是在城市,老年人的这种生活方式已很普遍,当然就一个儿子的就不会这样了,这已是司空见惯了。

  张洛新老汉有自己的住房,他和大儿子住在一个院里。这是他家的老院老屋。大儿子盖了新房,并且买了家用三轮车,把牲口卖了,当牲口棚用的二间厢房就成了洛新老汉老俩的住房。这个小屋窗户是木制方格的,到了冬天糊上白纸,挡风寒,夏天就钉上块窗纱,挡蚊蝇。小屋窗前搭了个小做饭棚,常年做饭烟熏火燎,不但小做饭棚熏得黑乎乎的,连小屋也受到株连,里面也是黑乎乎的。白天屋里也是阴森森的见不到阳光,小屋黄泥抹的墙壁脱落得斑驳陆离。洛新老汉的老伴在世时,老俩常年住在这小屋里,自做自吃,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小日子过得自由自在,安安生生,不但不觉得寒碜,反倒觉得心满意足,自得其乐。有时儿子们来,特别是到了节日,闺女、外孙子、外孙女一大群也来,把小屋挤得满满的,倒也热热闹闹一派生机。

  洛新老汉在全村是有名的种地能手,他扶耠子犁的地,几百米长的地头,都是笔直。他扶着耧播的种,不但垅直,而且种子播得特别均匀。他在全村也是个有了名的耿直倔巴老头。在公社化的年代,生产队里每年都是让他看菜地,看打麦场打谷场,因为他不循私情守得住,靠得住,信得住。

  洛新老伴走了以后,他身板倒还硬朗,不服劲,不吃轮饭,自做白吃了三四年。可是年岁不饶人,到八十多岁上,手脚不利索了,出于无耐,才在儿子、儿媳的劝说下,勉强吃起了轮饭。洛新老汉四个闺女,两个儿子。是他和老伴生了四个闺女以后,盼星星盼月亮,这儿烧香那儿拜神求子,到四十七八岁上才生的大儿子,隔一年又生了二儿子。大儿子起名叫拴虎,二儿子起名叫拴龙,取其拴住不能跑掉之意。高兴得全家乐哈哈地合不上嘴。洛新老汉更是个乐,把倔巴脾气都改了,变得又温和又驯服。原来他只是热心地里的农活,在家里是油瓶倒了不扶。自从有了儿子,一下班回到家里,不管夏天多炎热,冬天多寒冷,就赶紧帮忙做饭,拾掇杂活儿。到秋天,在地里干活,一打歇儿,就赶紧给儿子捉螳螂逮蝈蝈,有时候还偷着刨把花生装在口袋里给儿子带回来。人们都说,洛新是八辈子没见过儿子,有了儿子人都变啦。特别是刚生了大儿子拴虎,全家人都把拴虎当成了掌上明珠。娇生惯养,舍不得让他干活,养成了好吃懒做的坏习气,还惯得蛮横不讲理,对老人也是趾高气扬,经常和老人吵闹。有时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在村里落了个不孝顺的臭名声。他倒是娶了个贤惠媳妇,他媳妇长得高高的个头,双眼皮大眼睛,白脸皮,又秀气又漂亮,家里地里的活都能干。栓虎惹老人生了气,他媳妇就赶紧给老人说好话。轮到他家伺候老人时,都是他媳妇管。二儿子拴龙倒是实在本分,小日子过得殷殷实实,把老人也打发得服服帖帖。

  洛新老汉吃轮饭是一个儿子管十天,这样年复一年来回轮换,开始还不错,两家对他都还尽心,想着法的让他吃好点,吃的满意,都是及时把饭送过去,屋里也给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可是时间一长,加上两个儿子家都娶了媳妇,有了孙女孙子,家务也繁忙,对老人也麻痹了,事儿就来了。有时好一顿,赖一顿,多一顿,少一顿,迟一顿,早一顿。他想吃什么说了也白说,想吃什么吃不上,不想吃什么送过来也得硬着头皮吃。特别是两家轮换衔接时,这家停了他的饭,那家忘了送,就干巴巴地把他给晒了起来。张洛新老汉是人老能说不能行了。有苦难言,只好忍气吞声,在自己的小黑屋里长吁短叹,有时就大喊两声,“冤呀!冤呀!”

  张洛新老汉八十五岁那一年的夏天,麦子就要熟了的一天,轮到二儿子拴龙家送饭,可是拴龙两口在地里麦垅间点播玉米,点完后还得接着浇水,中午回不来,熬了大晌。张洛新老汉到了十二点多不见送饭来,左等右等到两点多还吃不上饭,饿得肚子咕咕直响,加上他有糖尿病,饿得他实在没办法了,就拿起碗在大儿子拴虎放在他屋里的盛麦缸里挖了一大碗麦子去换馒头吃。刚步履蹒跚地一出门,正好和刚从屋里出来的大儿子拴虎碰了个面对面。

  “爹,你这是干什么?”

  拴虎见父亲手中端着碗麦子心里就明白八九分,就厉声厉气地说。

  “孩子,我还没吃饭,挖你点麦子换个馒头吃。”爹哀求说。

  “拴龙不让你吃饭?换什么馒头。”

  拴虎生气地说着把手一轮,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啪”的一声,正好把碗打在了地上,碗摔破了,麦子撤了一地。

  洛新老汉一言未发,怒气冲冲地扭头返回到小屋里。咣当一声关上了屋门。拴虎也没言声儿扭头就到自家屋里去了。

  拴龙两口子点完玉米,回到家里赶紧做熟了饭,端着给父亲送过去。拴龙把门一推往屋里一看,身子还没进屋就惊呆了,只见父亲直挺挺地吊在房梁上,两眼瞪得圆睁睁的很吓人。

  他把手中的饭菜扔到了地上,赶紧上前使劲抱住了父亲,大声喊起来:“快来救人啊!”

  拴虎两口子先从屋里跑过来,左邻右舍也跑了过来,人们解开套在张洛新老汉脖子里的蝇索,轻轻地把他放在了炕上。人已完全断了气,双眼瞪着,死不瞑目。拴虎和大家看到小屋门前摔在地上的碗和撒在地上的麦子,心里都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家指着门前摔在地上的碗和麦子,七嘴八舍地质问拴虎这是怎么回事。不管大家怎么数落,拴虎只是一言不发,低头躲在墙旮旯里掉泪。

  拴龙送饭来迟,心里愧疚,大声哭起来:“对不起爹!对不起爹!”

  好事不出门,坏事像刮风一样快,一会儿就传遍了全村。村民们都纷纷议论:什么张洛新挖了拴虎一碗麦子换馒头,拴虎嫌挖了他家的麦子;他一巴掌把碗打掉了,气得他爹上了吊,真的娇养乖乖没好下场呀!什么村委会要在他家召开群众大会,让拴虎给他爹的尸体跪着批判他呀!

  张洛新院里还真是挤满了人,等着村干部来召开批判拴虎的大会。可是左等右等村干部没出面,村里大喇叭也没喊,倒是传出了话:村支书和村长说啦,清官难断家务事。有好事的跑到乡政府,给乡干部说了这个事,乡干部说:民不告官不纠。

  张洛新老汉上吊之死不了了之,人们的愤愤不平,像风一样,刮了一阵就无声无息了。

  吃着轮饭的老人们,一想到洛新老汉之死,就诚惶诚恐,恐怕万一到头来走了张洛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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