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故事之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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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5年

那是一只看上去金光闪闪的碗状酒杯,它被静静地供奉在家中最神圣的神龛上。神龛两侧的鸳鸯香炉里,终日香气袅袅。早叩晚拜,一日三拭,雷打不动的仪式。每一次洗手焚香,她的纤纤玉指隔着柔软的绸绢轻轻拂拭过金杯凉丝丝的杯身之时,那个惊心动魄的上元夜,就像那夜缤纷的焰火一样在她面前灿然绽放。
  那是她生命中永生难忘的一个上元之夜。
  那一夜,她嫁入夫家之后的第一个上元夜,皇城东京变成一座沸腾的不夜城。宣德门前搭起五彩的山棚,宣德门上张挂起“宣和与民同乐”的大型条幅,御街两旁,花灯焰火照得整条街流光溢彩亮如白昼,鞭炮声、鼓乐声此起彼伏。
  天子赐酒,赏月观灯,听曲狂欢,与万民同乐。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动人心魄的上元节,更没有那样子放纵过自己。她多么感谢那个带她偷偷溜出来的男人,又纵她像男子一样豪饮。原本就没有酒量的,人群里早已被满街的酒香给熏得半醉。她不知自己怎样衔起了那只金色的酒杯,又怎样被卫士们带到那个身着黄袍的男人面前。
  “大胆贼妇,胆敢偷窃皇上的御赐金杯,你可知罪?”直到那时,她才从五里云雾里“扑通”坠地。酒醒,一头的冷汗“咕嘟”冒出。酒误人,酒杀人也,稀里糊涂中她就犯下了欺君大罪。罪证如山,那只金灿灿的酒杯,那一刻还在她的手中。
  她回头,寻找带她出来的夫君。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哪里去找那张熟悉的脸?她扭头,看到的是卫士们凶神恶煞般的脸,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如刀剑。她的目光,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落在面前那个男人的脸上。他是当朝天子,万众仰望的大宋皇帝赵佶。如果不是那只惹祸的金杯,她一生可能都走不到他面前。那会儿,他就坐在那里,在离她不足两米远的龙椅上,满面红光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与她想象中的帝王完全不一样,他看上去竟是那般儒雅又和善,像那夜千百盏花灯中一枚温煦的太阳。
  那一刻,她忽然就不怕了。她更不想死。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她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灯火楼台处处新,笑携郎手玉阶行。回头忽听传呼急,不觉鸳鸯两处分。
  天表近,帝恩荣。琼浆饮罢脸生春。归来恐被儿夫怪,愿赐金杯作证明。
  没作任何停顿,她一口气吟诵了一首《鹧鸪天》。她此前没见过天子,但她知道他是个爱诗文懂风月的风流天子。
  吟罢,她怯怯地低下了头。心再次擂鼓一样狂跳起来。
  “好啊,好!再来一阕如何?朕可赦你无罪。”天子笑了,他甚至开心地拍起了手掌。
  “桂魄澄辉,禁城内,万盏花灯罗列。无限佳人穿绣径,几多娇艳奇绝。凤烛交光,银灯相射,奏箫韶初歇。鸣鞘响处,万民瞻仰宫阙。
  妾自闺门给假,与夫携手,共赏元宵节。误到玉皇金殿砌,赐酒金杯满设。量窄从来,红凝粉面,尊见无凭说。假王金盏,免公婆责罚臣妾。”
  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如何被带到这里来,也不再去想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吟诵一回。那些她平日里只能和夫君在闺房中打情骂俏时才有机会吟诵的词句,第一次有了夫君之外的听众与欣赏者。酒早就醒了,腮边红潮还未褪尽。眼波流转之间,“咚咚”狂跳的心儿已渐平静。她无恙了。那个男人满脸的惊奇与赞许之色已经告诉她。
  她果真没事。不但没事,她还像一位战场上凯旋的将士一样被那帮卫士们簇拥着护送回家,连同那只御赐的金杯──一只名副其实御赐的金杯,是天子亲手交到她手上的。
  那只金杯,就从那一夜被她供上了自家的神龛。她希望它会如在那个上元夜一样,做她,做他们一家人永远的保护神。
  可她很快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处,哪有繁华的上元节。只有失色的山河在呜咽。异族铁蹄,得得南下,泱泱大宋之君,曾经高高在上又那般温煦儒雅的天子,竟然丢下他的臣民,仓皇逃命去了。家也早就散了。她的夫君,早已殒命疆场,公婆皆已病故。
  “少奶奶,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是她的贴身小丫鬟,她已经来催了好几次了。语音里已带了明显的哭腔。
  她没动,雕像一样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发呆。不用出去,她知道,街上已经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了。曾经繁华的城已成一座无主的空城、乱城。
  “走,能走哪儿去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且走吧,赶紧逃命去吧。”她没回头,只缓缓抬起右手,将头上那只燕钗取下来,“一点心意,你带上吧。”
  “少奶奶……”小丫鬟抹着眼泪接过那只燕钗,轻轻退下。
  “当啷──”小丫鬟还没走出院门,就听到屋里传来那一声脆响,随后是少奶奶的一阵骇人的狂笑:“哈哈,金杯,原来不过一只镀金的泥杯……”
  选自《百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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