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喜文小小说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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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活地图
  对着“活地图”吊在树上一丝不挂的遗体,程连长眼含热泪脱下了军帽,战士们也都默默地脱下了军帽。十七岁的战士“小不点”双手掩面,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夕阳把树的影子投向地面,像极了一摊摊巨大的泪滴。
  程连长小心翼翼地解下套在活地图脖子上的绳索,把活地图的遗体放平,脱下军大衣,盖在活地图身上。
  他解下毛巾轻轻擦拭着烈士的遗体,活地图的遗体上纵横交错着许多道伤痕,看来他生前一定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倏地,程连长的眼睛直了。
  活地图真名叫马一山,“活地图”这个绰号是程连长给起的。马一山曾是芬山有名的猎户,是程连长千里奔袭,在剿匪的路上吸收进队伍的新兵。
  活地图是沙田屿人,十八岁就开始打猎,足迹几乎踏遍了方圆五百公里的芬山,哪里有沟、哪里有坎、哪个山洞适合藏人、哪里的山谷适合打埋伏,活地图都了如指掌。所以,稍加训练,活地图就成了程连长侦察班里的一名剿匪骨干。
  “连长,你把这个戴上!”有一天,活地图把一个椭圆形木牌递到程连长手上。
  “这是啥呀?”
  “芬山山神!”
  程连长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物件,只见杏核大小的桦木牌上清晰地刻着一个老人的头像,雕工细腻,刀法老到。老人的面庞安详,眼里还含着一丝笑意。
  “这是你刻的?”
  “嗯哪。”活地图害羞地一笑。
  “刀工不错嘛!”
  “没事时,瞎刻着玩的,听老一辈人说,这山神灵得很哩!”
  虽然程连长是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可他还是郑重地把那块木牌挂到了脖子上。
  可如今……
  有了活地图做向导,程连长如虎添翼。一年来经过大大小小二十几次战斗,芬山周围的十几伙小绺子土匪几乎都被剿灭了,只剩下老鹰岩的马大棒子两百余人那一伙。
  马大棒子真名马一水,也是沙田屿人,论辈分,还是马一山没出五服的堂兄呢。
  马大棒子曾在国民党队伍里当过团副,也曾举旗打过日本鬼子。鬼子投降后,据说马大棒子率人挖了一座蒙古贵族的坟墓,得了许多金银财宝,这才拉队伍上山,当了土匪。
  程连长几次派人侦察,都无功而返。
  为啥?
  老鹰岩隐蔽在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据猎户讲,老鹰岩还有一条秘道,只有少数采参的和挖药的人知道。可马大棒子也不是泛泛之辈,知情人基本上都被他以各种借口除掉了。
  土匪马大棒子成了程连长心头挥之不去的心病。
  这天,程连长正在研究对老鹰岩强攻的方案时,“报告!”随着声音,活地图推门走进了指挥室。“报告连长,马一山请战!”
  “请什么战?”
  “我请求上山劝降马大棒子!”
  “劝降?不行,不行。”程连长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马大棒子为人凶残、狡诈,你去了,恐怕……”
  “我想,念在同乡亲戚的分上,他不会把我咋样的。”活地图的腰杆挺得笔直,眼里射出自信的光。
  “不行,我不能拿我士兵的生命开玩笑!”程连长斩钉截铁。
  “连长,求你了,让我试一下吧,如果成功了,我们就不会付出那么大的牺牲了。眼瞅着就要过上幸福生活了,我不想战友们再有啥闪失!”活地图祈求地看着程连长。
  “你有多大把握?”连指导员冲活地图说。
  “七成!”
  “我看,老程,要不让小马试试?”指导员望向低头沉思的程连长。
  “那……好吧,不过你小子给我记住:一定要活着回来!”
  “得令!”活地图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回身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哪承想……唉,都怪我!程连长薅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
  群山肃穆,只有几只乌鸦时不时地哇哇几声,更显得空旷、凄凉、肃穆。
  当程连长的目光无意中落在活地图手上时,咦了一声,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活地图左手大拇指的指甲盖上,赫然微刻着一幅地图。
  是那幅上山的秘密通道的地图。
  独眼刘
  每月初一十五,濉州都要开集。方圆百里的百姓像潮水似的涌入濉州,把自己的收成或是手工艺品拿到集市上换点散碎银两,应付日常开销。所以,每逢集市,濉州城大街小巷就会人挨人、人挤人,端的是十分热闹。
  在集市东南角,有一隅地方,端坐一个老年画者,独眼,十指细长,白发长髯,仙风道骨。
  更绝的是,老人画画不用笔,只用指掌。画的山,轻灵俊秀;画的河,鳞波荡漾;画人物,惟妙惟肖;画花鸟,活灵活现。
  老人姓刘,于是濉州人叫他“独眼刘”,老人听了,笑笑,也不计较。
  每有求肖像者,独眼刘让那人坐了,仅存的一只眼里精光一现,寥寥几笔,来人的脸就跃然纸上;再几笔,连神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或笑、或怒、或悲伤、或哀婉……与真人一般无二。
  一个铜板一张,童叟无欺。所以,独眼刘的摊子前总是挤满了人。
  正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天,地痞黄天霸领着三个手下,到处闲逛,看啥好拿啥。进城摆摊的多是农户,慑于黄天霸的淫威,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黄天霸挺着大肚子,迈着八字步,摇晃到了独眼刘面前,“呸”地一口吐掉了嘴里的葡萄皮,指着独眼刘说:“一只眼的老怪物,给大爷画幅画,画好了,大爷赏你俩葡萄吃;画不好,大爷把你的爪子掰折了,看你还拿啥得瑟。”
  “哄”的一声,三个随从发出一阵坏笑。独眼刘没作声,挥手让面前的人腾出地方,指了指小凳子,示意黄天霸坐下,黄天霸大马金刀地坐到了独眼刘对面。
  独眼刘一只眼盯着黄天霸,另一只干瘪的眼睛突然射出一道精光,只一眨眼工夫,光就熄灭了。只见黄天霸“扑通”一声跪在了独眼刘面前,磕着头说:“大爷,我错了,不该对您老人家不敬!”说着左右开弓,抽起了自己的嘴巴,只几下,竟双颊红肿,看来不像是假打。
  三个随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跨步上前,想搀起黄天霸,可一碰到黄天霸的手,竟然像着了魔似的,也不由自主地跪下扇起了自己的嘴巴。一袋烟工夫,个个嘴角都滴答滴答流出了鲜血。
  独眼刘像没看见似的,兀自对着画板悠闲地画着没完成的画。
  “好!活该!”一个被黄天霸欺负过的摊贩带头叫起好来,人群中发出一片叫好声。
  “够了!”独眼刘的嘴里发出一声轻喝,声音虽小,却极有威严。黄天霸和三个手下像得了特赦令一样,停下手,乖乖地跪着。
  “还不快滚!”独眼刘一声怒喝,黄天霸和三个手下抱着“猪头”,低眉顺眼地走了。
  “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逃到家的黄天霸质问手下。
  “我们也不知道啊,一靠近他我们就蒙了,双手不听使唤,这老小子肯定会点啥!”三个手下猜测道。
  “真他妈邪门,老子可丢不起这个人!”黄天霸牙根咬得咯嘣咯嘣响。
  月黑风高,六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独眼刘住处,钢刀映着寒星,冷森森的。窗纸捅个窟窿,一阵白烟灌进屋里,不一会儿,噌噌噌,几个人鱼贯跃入房中。
  火把亮起,但见独眼刘端坐床上,一双精目倏地一亮,旋又闭上了。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六个人就像臣子见到了皇上,毕恭毕敬地挨个走到独眼刘近前,独眼刘伸出右手,在每个人左颊上摸了一下,六个人恭恭敬敬地退出,带上房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翌日一大早,距濉州两百里外的清风寨就像滚油里倒进了一盆凉水,一下子炸开了锅。
  原来,那日黄天霸吃了亏,连夜赶到清风寨,向他表姐夫——大寨主响马头子草上飞诉苦,草上飞闻听,拍案而起:“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哼!和我们作对,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清风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草上飞聚集了八百多人马,为非作歹,欺压良善,百姓恨之入骨,官府几次围剿均被草上飞逃脱。后来草上飞花重金买通了知府,官府对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黄天霸就是清风寨安插在濉州的耳目。
  是夜,草上飞亲自挑选了五名心狠手辣的杀手,六个人一起下山,这才有了黑衣人夜闯独眼刘住宅的一幕。
  稀里糊涂地赶回清风寨,早上起来,草上飞对着镜子一照,发现左脸颊被写上了一个黑色的“恶”字,他赶紧用水冲洗,可不沾水则已,沾了水,“恶”字像贪吃蛇遇到了食物似的,迅速膨胀变大。
  起初只有鸡蛋那么大,一盏茶工夫,已经长到鹅蛋那么大了,还伴随着阵阵恶臭。同去的其他五人,无一例外。
  “这老匹夫!”草上飞暴跳如雷,赶紧找来附近所有的郎中、名医,可他们一个个都束手无策,折腾了三天,草上飞半张脸都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恶”字,看起来就像小鬼下凡似的,恶臭难闻。
  “大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还得找独眼刘!”师爷的一句话,点醒了草上飞。他吩咐人赶紧备上上等好礼,金银细软、绫罗绸缎。
  一行人赶到独眼刘住宅时,哪还有独眼刘的影子。只见大门上写有两句话:“放屠刀种善因必结善果;去暴戾转和泰恶从心除。”
  草上飞思忖良久,磕头行礼。
  他不敢怠慢,解散了清风寨,天天吃斋念佛,用手里的钱粮资助百姓,半年后,脸上的“恶”字逐渐萎缩,最后变成了一个痦子。
  百姓拍手称快。闲暇时,看着独眼刘画的肖像画,嘴里不停地“啧啧”称赞的同时,也啪啪直拍大腿,后悔没让独眼刘多画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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