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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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三年前,半傻子郭大喜一路挥舞着藤条,将一头发情的种猪赶到了荷花村。

  那头种猪的个头很大,仿佛精力充沛到可以每天不停地播种。郭大喜一路驱赶种猪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命的死懒猪,天天娶媳妇!”说着说着,自己就陷入了沉思,直到肥壮的种猪横冲直撞地拱倒了田里的山芋,才幡然醒悟。那时,郭大喜手中的藤条就要重重地抽下去了,抽一下,骂一句:“要命的死懒猪,罚你三天娶不上媳妇!”

  村里的男娃一路追着他哄笑,郭大喜却也不恼,反而越赶越有劲。然后,郭大喜就在“碧水河”上的桥洞里安了家。

  那桥洞冬暖夏凉,一度是二狗子的隐秘战壕。他常常握着一把木制的玩具手枪,埋伏在桥洞朝每一个行人射击。所以,二狗子的梦想,是拥有一把真正的玩具手枪。黑色带枪套的那种,一扣动扳机,就会发出以假乱真的射击声。二狗子躺在桥洞里,将头枕在松软的柴草上,将这样的美梦做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有一次,郭大喜趁二狗子不在的时候,强占了桥洞。他甚至在河堤边露天支起了铁锅,摆上了碗筷。傍晚,村里的屋舍炊烟袅袅的时候,郭大喜这里也炊烟袅袅了。

  二狗子以为桥洞着了火,赶来才发现自己的老巢被人侵占了。趁郭大喜转身拾柴火的间隙,二狗子偷偷将一泡热尿撒在铁锅里,然后一声不吭地躲在草丛里,亲眼看着他喝下去。可是,他的尿不可能招之即来。于是,隔天他就丢一只癞蛤蟆在铁锅里,让他一锅的饭没了用处。可郭大喜却对此全不在意,他甚至当着二狗子的面,将那只蛤蟆活剥生吃了,直吃得鲜血淋漓,二狗子一阵恶心,再也没了捉弄他的兴致。

  那天,郭大喜正惬意地喝着鱼汤,他喝得满嘴流油,一脸的陶醉。二狗子被引得眼馋,霎时连吵架都忘了。二狗子蹲下身子,帮着添了几根柴火,然后讨好地问:“这鱼汤一定很鲜美吧?”郭大喜斜了他一眼,骄傲地说:“是的!”然后便自顾舔食,再也不说话了。二狗子等得焦急,眼睁睁地看着鱼汤被喝了一大半。这时,郭大喜大概喝够了,他甚至还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我要将鱼汤倒掉了!”二狗子赶紧阻拦:“倒掉多可惜啊,不如我帮你喝掉吧!”郭大喜笑了,看着二狗子舀了满满的一碗鱼汤,迫不及待地喝起来。二狗子足足喝了三大碗,然后同样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二狗子满足地说:“看在鱼汤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桥洞的事了,但是以后你有鱼汤都要记得喊上我!”

  之后一有鱼汤,郭大喜真的叫上二狗子了。有时候,二狗子会趁他爹不注意,偷出一瓶老白干。于是,两人围着大铁锅,喝一口老白干,再喝一口鱼汤。那感觉畅快淋漓,直到彼此都醉卧在河堤上。然后,那头种猪便跑了过来,它朝两人的身上乱嗅一通,等确定他们真的醉倒了,这才乖巧地将锅里残剩的鱼汤舔了个精光。

  在连续喝了几天的鱼汤后,二狗子有点喝厌了,他转而对郭大喜的捕鱼技巧感兴趣起来。通常,二狗子刚将铁锅烧热,郭大喜便一路拎着鲜活的鱼虾回来了,仿佛那几条鱼虾早前就寄养在河里,他只是顺路拿了回来而已。

  二狗子决定跟着郭大喜去捕鱼,为此他特意戴了一顶破草帽,握一柄鱼枪在手,他身上的那件破汗衫是他爹的。由于汗衫足够长,他便省下内裤也不穿了,当他奔跑起来的时候,雪白的肥屁股就在风中来回飞舞。二狗子看起来很像一个抗战时的娃娃兵,他很为自己的这番打扮自豪,他说,这样的装扮才能捕到鱼。

  一切准备好后,二狗子讨好地说,“扛渔网背竹笼什么的一切有我!”郭大喜哈哈大笑,只是挥舞着藤条,一路赶着种猪走在前面。郭大喜走到浅水的河滩就停下了,然后分开葱翠的芦苇听了又听。约莫过了两分钟,郭大喜听出了门道,便抬腿踢了种猪一脚。那种猪领了意旨,神灵般下了水,舞动着强壮的四肢,一路踏着水花来回奔跑,直惊得几条大鱼一跃而起飞出了水面。这时,郭大喜的藤条便迎上了,只见他眼疾手快,藤条上下飞舞间,三四条鲜活的大鱼已经躺在河岸上了。

  那人鱼之战虽然短暂,却看得二狗子心惊肉跳。二狗子对种猪的表现大为惊叹,“呀,这真的不是一头寻常的种猪,怪不得能每天不停地播种。”在郭大喜挥舞着藤条的时候,二狗子看出了他眼里的凶狠。那是一股有点恐怖的光亮,虽然一闪而过,却让二狗子心有余悸。

  有时候,二狗子会问郭大喜,“你家在哪里,亲人在哪里呢?”郭大喜笑了,指了指桥洞和种猪,“家在这里,亲人也在这里!”二狗子说,“原本我还想当你的亲人,但现在不肯了,因为我不想跟种猪一样!”

  农忙的时候,郭大喜常常替村民干活,并且不要一分钱酬劳。二狗子曾经将他的事迹写成作文,当时,老师破天荒地给他打了85分,并让他当着同学的面庄严地朗读。而郭大喜的农活远远不止85分,村民们说,就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也没他干得好。有时候,本家过意不去,便执意拉他吃饭。郭大喜腼腆地答应,却从来不进屋。他一个人蹲在门口吃,几乎要将整个碗都吞下去。

  有时候,郭大喜吃得正欢,突然就蹿出来一条野狗。那野狗估计三天没吃饭了,它似乎对这样的对手习以为常。所以,当它纵身扑过来的时候,眼中甚至带着轻蔑。郭大喜立马不干了,他觉得那是自己辛勤劳动换来的果实,容不得别人侵犯。郭大喜的力气很大,一腿就将野狗踢飞了,那野狗气急败坏,仰天一声长啸,几分钟后,招来了好几条同样饥饿的野狗。

  郭大喜笑了,他学着野狗的模样仰天一声长啸。他的啸声不像野狗般惨烈,倒是饱含了深情,仿佛是对亲人的呼唤。很快,他亲人般的种猪一路横冲直撞地赶来了。它的速度飞快,村民们从来没有见过一头猪能跑这么快,它健壮的四肢践踏着泥土,真有地动山摇的气势。种猪一下就将那条主谋的野狗拱翻了,它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吓得那几条野狗落荒而逃。村民们全都看呆了,他们一致认为,那种猪一定是野猪的后代,只有野猪才这么剽悍。

  郭大喜的种猪声名远播,从此猪约不断。郭大喜说,“种猪这活不容易,是实打实的力气活,有时候他自己看得都心疼,可惜自己不能代替。”

  郭大喜明码标价,配一次种收两块钱。原则上不计算时间长短,只看它什么时候爬上去,什么时候爬下来。但特殊情况除外,比如种猪情绪不佳,那算半途而废,不收费。但更多的时候种猪兴致大好,趴在母猪身上不肯下来,郭大喜就要收加班费了。

  郭大喜的荷包渐渐鼓起来了,他的心事也重了。村民们说,他是想媳妇了。于是,经常有人逗他:“大喜,帮我拔半亩田的苞谷,我就帮你说个媳妇?”郭大喜就信以为真,勤勤恳恳地帮着人家拔苞谷了。等活干完,那人却不吱声了。郭大喜也不恼,下一次有人故伎重施,他照样干得欢喜。

  后来,郭大喜真的谈起了恋爱。

  那天,他赶着种猪一路晃晃悠悠走到了“杜鹃岭”。隔着一片碧绿的麦子,郭大喜望见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正坐在篱笆墙内不停地左右摇头。她看起来很像一个钟摆,始终保持着匀速运动。事实上,自打她三岁那年高烧不退,就每天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摇头,从日出摇到黄昏。

  女傻子看到郭大喜后,竟停下不摇了,然后咧开一张大嘴吃吃地笑起来,这一笑让郭大喜魂牵梦萦,差一点连手中的藤鞭也不要了。于是,郭大喜每天赶着种猪来“杜鹃岭”,也不靠近,只是隔着麦子远远地看一眼。只要看上她一眼,他的心里就塌实了。那女傻子却仿佛不认识他了,只顾着扮她的钟摆。

  “杜鹃岭”上漫山遍野的红杜鹃,红得像火。郭大喜的心里也着了火。于是,他每天采一束插在她的篱笆墙上。郭大喜痴痴地想,等采够999束,也许女傻子就能记住他了。

  郭大喜只坚持了三天,到了第四天,还没等他将沾着露珠的红杜鹃插在篱笆墙上,就被两个民警带走了。

  村民们很好奇,有几个还没来得及被播种的养猪户急了,他们说,“你们一定抓错人了,他只是个赶猪人,难道种猪播种也犯法么?”一个矮个的民警批评道,“你们知道么,他可是逃犯,身上欠着一条人命呢!”民警说,当时,郭大喜就是用赶猪的藤条缠住了那人的脖子,生生将他勒死了。

  有个养猪户仍然抱着希望,“那能不能只抓郭大喜,把他的种猪留下?”民警火了,“那头种猪也不是个好东西,指不定它还是共犯呢。”于是,养猪户彻底死心了,他们甚至还有点庆幸,因为自家的母猪很清白,所以它们将来生下的猪仔也会很清白。更多的村民是害怕,有的回家关上房门,将压在箱底的娶媳妇的钱细数了一遍,发现一分钱没少;有的甚至连窝里的鸡仔也数了一遍,也发现一只没少。

  郭大喜就这样走了,他被两个民警挥舞着警棍,像种猪一般驱赶。他的铁锅和被褥被村里的男娃卖给了废品站,换了很多糖果,他们吃在嘴里感觉很甜。

  二狗子没有加入卖废品的行列,他对那几个小钱压根看不上眼。二狗子现在很有钱。几天前,二狗子的姐姐从县城回来,随身带回了一张报纸。在报纸上,二狗子看到了郭大喜的通缉令。

  直到现在,二狗子仍然很得意,他才上过两年学,居然看懂了整张通缉令。他怀揣着那份报纸,一路哼着山歌跑到了乡派出所。在郭大喜被带走的第二天,二狗子如愿拿到了50块的举报费。

  二狗子躺在桥洞里,将头枕在松软的柴草上。此刻他不再做梦,他的怀里抱着一把崭新的玩具手枪,黑色带枪套的那种,一扣动扳机,就会发出以假乱真的射击声。

  村民们偶尔会想起郭大喜。有的说,“瞧这半亩地的花生,都是他施的肥呢,长势可真好!”有的说,“我越看他越不像逃犯,也许他们真的抓错了,赶明儿我要去派出所问问。”但第二天他又忙着锄草去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二狗子偶尔也会怀念郭大喜。可是,他怀念郭大喜的鱼汤更多一些。

  让人诧异的是,女傻子从此竟不摇头了。她每天只是呆坐在篱笆墙内,偶尔抬起头来,朝碧绿的麦子那头望,那神情仿佛是在等待,又仿佛是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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