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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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我们每个人,都有几十年的时间,在这几十年里,谁也不保自己会突然地跃进或跃出某个故事,欢乐的或者忧伤的故事。此时,林秀娟就坐在窗前想着她的故事,她的秀发低垂在她刚好三十岁的面颊上。月儿,从拉上的窗帘缝隙间拥挤进来,瘦瘦的一缕,正好照在她苍白的鞋上。

  窗外的电车铁轨,时而会给电车压得咣咣当当直响,而柳文彦就是乘坐这一路电车回他的家的。柳文彦走的时候,似乎冲她歉意地笑了一笑?林秀娟想:这一去,怕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怎么还会回来呢?

  柳文彦说:“其实,我们的婚姻,哪有那么多的尽随人意。比如说,我,我和刘春梅虽然是自由恋爱,可谁能保证自由恋爱的婚姻就不是一场误会呢?

  这是柳文彦请她在饭店吃饭的时候说的,他说得很动情,以至他的嗓子也渐渐地沙哑起来。

  林秀娟就想到自己,她和丈夫结婚五年了。除去新婚的第一年,他们还十分地恩爱,以后的日子,说不上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枯燥。丈夫在家的时候非常的少,这一二年,竟托故生意忙,有时一两个月也不回家一趟。

  柳文彦说:“我们都很想重建我们的生活,可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旦我们闯进一种事实,再想挣脱它,是多么的艰难。”

  他端起酒杯,猛烈地喝了一口,他指着桌上的菜说:“秀娟,呵,我叫你秀娟你不介意吧?你吃,吃呀,这是新鲜的山菜,对于我们在都市里住久了的人来说,是难得的。”

  林秀娟想他的丈夫,那个长得也十分清秀的人,他为什么娶了她,又不用心地爱护她呢?当初,他真诚地等候在她家的门口,不也海誓山盟地让她感动吗?

  柳文彦说:“真是的,男人没有好东西,包括我在内。其实,呵,你看,我总喜欢说其实。其实就是这样,婚姻嘛,误会也好,或者,其他的什么也好,两个人走到一起了,相互之间就应该负责任。或者,责任你可以不负,义务你总得尽的。”

  林秀娟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十分的感激。多么的善解人意,多么的体察入微,一辈子嫁这样一个男人也就知足了。

  秀娟的丈夫,在百货公司做服装生意,在秀娟的眼里,他是个诸事俱细的男人。结婚前,甚至她鞋跟松了,裤子跳线了一类的小事他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结婚之后,他连吵架都觉得懒,每天每夜地泡到外面。检点自己,对他并不苛刻,也极尽了温柔,他为什么如此忽视自己呢?

  柳文彦说:“话又说回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累多么苦,有些话,比如我今天对你说的这些话,也只有对你这样新结识的朋友才可以说。老朋友在一起,最好的形式还是沉默。夫妻间的生活长了,也是一个道理,我们不能对一个问题抱有长久的兴趣。对一个人,一件事,一个东西,一种心境,我们可以容纳它的新鲜。但我们无法忍受它的陈旧,像我们自己一样,我们有过青春,但,我们也将一点点地损失我们的青春。”

  柳文彦激动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取出火点燃,狠狠地吸上一口。

  他大声地咳嗽。

  “你看,你看,我的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有些事情,即使夫妻也好,就怕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就认为自然了。”

  林秀娟不禁劝他:“少吸一支吧,吸多了对身体没有什么好处。”

  柳文彦说:“是的,是的,没有什么好处。”

  他把烟按死在烟缸里,然后,定定地看着林秀娟。

  林秀娟从玻璃台面中看见自己的脸,除了眼角有些许浅纹,依旧沉静美丽。她的黑色衣裙,几乎就陷入到幽暗里去了,只剩下她白暂的面颊,在烛光的昏黄中,显现出无比的娇媚温柔。

  柳文彦说:“其实,其实,让我来面对像你这样一个女孩,我怎么会不起丝缕惜香怜玉之心呢?我们对美好的事物,都有与生俱来的追寻,像我们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是不需要理智的。”

  林秀娟想,自己对待爱情和婚姻是不是就太实际太理智了?

  柳文彦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次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该多好。那样,那样,你知道的,我也许会不遗余力地追求你,只要你肯答应我。但现在,这一切对于我们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林秀娟的手上,“其实,生活就是这样,你不必过份忧伤。快乐,对于我们,是暂时的,像我们自己的婚姻,之初,不多少都给了我们一些幸福吗?”他说:“我们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这本身就是一个大的悲剧过程。在这种灰色的笼罩中,假使我们还有过一点幸福和快乐,或者,我们可以寻找一点幸福和快乐,这不都是上帝额外的给与吗?”

  他说得真有道理。

  林秀娟的心底,几乎就产生这样的想法——让时光停留在此刻不动吧,让这些美妙的语言伫停在她的心间。以前,她的丈夫怎么从来没有和她这样交谈过呢?丈夫和她之间,交流起来,也都是生意,丈夫还会说:“算了,这些讲给你也不懂,就是你懂了又有什么用?!”

  唉!林秀娟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们喝酒的这个饭店,名字叫做“草亭”,这是柳文彦选定的地方。现在,月亮已经升起它洁白的光,仿佛要在地面上铺一层薄霜。秋天了,夜间的风有些寒凉,衣着单薄的秀娟渐渐地颤抖起来。

  柳文彦说:“你看,你有些冷了吧,我送你回去吧。”

  秀娟点了点头。

  他们就往回来。

  在电车上,柳文彦的手一直拉着林秀娟,秀娟也觉得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甚至,她还向柳文彦的身边靠了靠,电车的摇晃使他们感到异常的欣慰和平安。

  柳文彦说:“人有的时候能生活在梦幻里也很好。因为,做梦是不受限制的事,没有人干涉你、打扰你。你恶你美,这都是你自己,不需要靠别人的品评得到衡定。”

  他说:“有些经历,一辈子有过一次也就足够。它是一个梦也好,最终要成为一种过去也好,只要这种经历可以渗透为你美好的回忆,哪怕落上一点淡淡的灰尘。”

  他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灰尘都使人不忍拂拭。”

  林秀娟的眼圈红了,她哽咽一下,说:“可梦又怎么能长久呢?”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可以听见。

  柳文彦问:“什么,你说什么?”

  林秀娟怨恨似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到站了。

  林秀娟说:“这就是了,你看,灯是熄着的,四楼右边数,第三个,只有那一块漆黑。”

  柳文彦说:“看到了。”

  林秀娟说:“到家里坐一会吧。”

  柳文彦说:“我看,算了,没有多少时间了。”

  林秀娟说:“那,就算了。”

  ……

  她向楼群的阴影里走去,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又回转身来,她看见柳文彦还站在那里。她犹疑了一下,快速地又返回来,她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在他的薄薄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然后,更快速地退回到黑暗中去了。

  她听见柳文彦说:“其实,你看,你看,这多荒唐,多荒唐。”

  林秀娟也感到荒唐,柳文彦刚才还说:“你上去吧,你开了灯我再走。”

  现在,林秀娟就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她看见柳文彦,在她的窗下,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坐着电车咣咣当当地走了。

  她用手,擦拭了一下鞋上的月光。

  【责任编辑 张颉 zhangjie20072007@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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