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四题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惹祸的礼品

  

  吴天可谓双喜临门。老婆一个月前生了个大胖小子,再往前数一个月,县公安局提升他为城镇派出所所长。眼看三天后就是除夕,他对辖区内某些商户访问得更勤了。其实没几条大鱼,饭店、旅馆、冷库、服装厂、筷子厂的头头一周前就来家拜访过了。吴天忍不住拨通了西关“满天星”烟花厂厂长的手机。

  老孬吗?你咋回事?这不明摆着给弟兄们脸上抹黑吗?!限你明天把烟花厂挪到城外,否则……嘭嘭嘭!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吴天。

  登门入室者正是老孬。对不起啊吴所长,客户多,今儿才抽出个空儿。

  随后拱进来三只大纸箱和抱着纸箱的三双手,三个鼻凹里藏污纳垢的人,那无疑是老孬制作车间里的工人。

  拿回去拿回去!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吴天义正词严,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样子。

  就几把礼花、几礅鞭炮、几杆三铳,值不了几个钱。老孬大咧咧地说。

  再怎么着,厂房也得挪到城外!

  挪呗!过了年就挪!

  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

  过罢大年,吴天一直为那三只纸箱犯愁。恁多地雷、炸弹,谁敢点啊!他曾听到过不少有关烟花伤人的传闻。

  元宵节晚上,吴天召集来几位下属,虽反复交代要小心谨慎,仍有人粗心大意,嘻嘻哈哈,不把安全这件事当回事。也就一盘“泥鳅”,户籍员高海胡乱搁在燃放过的炮皮上,伸出香烟就点,有那么三、五条窜到胡同口的墙上,又弹向这边、那边,溅起一声刺耳的尖叫。是邻居家一位刚满七岁叫丽丽的小姑娘,一只眼睛里凝结着紫黑的血痂,空气中顿时充满败兴味道。

  吴天马不停蹄地跑县医院,之后跑市中心医院眼睛专科,丽丽的那只眼睛视力稳定在了0.1,再无好转。法庭给足了面子,判定吴天一次性赔偿对方医疗、精神损失费共计一万四千元。

  光顾四面五下乱跑了,有件早该落实的事,直到杨柳吐青,依旧丢弃脑后,没去落实,老孬的“满天星”烟花厂仍座落在城里,不知谁捅到了市局,吴天被停职检查。还有一件让他始料不及的事,新一任所长竟是高海。

  

  输家

  

  狗娃叔在家吗?

  县信访办吕翔副主任听见喊声,揣测八成是老家来人啦。

  果不其然,是远房侄子吕福清。吕福清鬓发霜染,胡子花白,快奔七十的人了,但凡碰面,硬是一口一个狗娃叔狗娃叔地叫,吕翔虽比他高着一个辈分,却刚三十出头,难免觉得别扭。

  喊小名不就得了,我才这么大点儿,老是叔叔叔的,多让人难为情!吕翔说。

  那可不中,乱啥也不能乱了辈分。八岁的皇帝小不小?举国上下谁不喊万岁爷?

  吕福清边说边让开长风三马车的儿子吕三丑卸下一堆土特产,花生、黄豆、辣椒、冬瓜什么的。吕翔和妻子肖芸怎么也拦不住,转眼间小厨房显得更窄小了。

  狗娃叔,俺电话里跟你说过的,还是出路那件事,老歪仗凭自己是村主任,把围墙往西挪了半米多,那可是咱祖传的老宅子呀,俺不能眼睁睁瞅着就这样给窝憋瞎了。麻烦你打电话问问李乡长,看乡政府研究出解决办法没有。

  正巧下午信访办召开全县乡、镇长会,吕翔逮空和李乡长扯起了这事,李乡长说,吕福清、吕老歪俩人走马灯似的,找我没数了,各说各的理,因为是老宅基地,没有房产证,乡里还真不好决断,既然他俩和你是吕姓本家,爽利你出面调停一下得了。

  次日,吕老歪也来了,他的辈分更低。

  狗娃爷,福清大爷是马列主义口朝外,光照别人,不照自己。他咋不提“文革”那会儿,他趁自己当着村革委主任,翻盖西屋时后座四米,把胡同北口堵死那件事?!

  吕老歪同样带来一堆土特产。他是新近走马上任的干部,姿态蛮高的,临走时说,无非把围墙拆掉再重垒一回,啥大不了的事?你跟他说,拿三百元劳务费俺就挪!

  吕翔夜里打电话给吕福清说了。吕福清说,狗娃叔你放心,不就三百块吗?你侄子拿得起!

  事情虽已了结,吕翔仍暗发牢骚,都是“权”字弄的,一般平头百姓,遇事绕道走,哪儿敢做这种冒尖拱刺儿的事哟!

  不料一周后,吕福清来吕翔家更勤了,吕老歪也是,尤其夜里咚咚咣咣的擂门声,闹得犬吠不止,四邻不安。

  吕翔不得不三趟五趟跑公安局刑侦科、法院民事厅,打问小吕庄吕姓几位愣头青持铁杈打架那个案子能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轻从快处理。

  案子了结那天,吕福清和吕老歪脚跟脚来信访办找吕翔,说要请他去“天外天酒家”坐坐。吕翔说,这个把月,你俩破费不老少了,请客就省了吧。今儿既然三照同面,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堵墙,到底要不要往回挪?

  吕福清咕嘟了嘴,眼睛瞥向别处,意思是让吕老歪讲。

  挪呗!吕老歪说。没再提劳务费的事。

  

  拣洋白菜疙瘩的人

  

  “出乎预料”是指事物、情况的变化,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葛玄正应了这个词,他压根儿没想到会突然下岗,才五十虚岁,没活干了,自然也就没有了收入。

  在这个小县城我们成立了个小小的“铜雀诗社”,葛玄是其中一员。诗社每月搞一次聚会,实行的是AA制,每人十元,酒菜全有了。那天,我做为诗社社长,提议葛玄白吃,别再摊份子啦。大家喊,好啊,葛玄个白来白吃!白吃!葛玄没吱声,面颊涩涩的,仿佛刚喝下半碗苦药。

  许是闲闷得难受,葛玄三天两头来家找我。我俩喝三元钱一瓶的北京牛栏山二锅头,油炸花生米、醋熘白菜吃完了,葛玄就拿盘子去咸菜坛子里捞洋白菜疙瘩当下酒菜。

  有天中午,我和两位同事刚在一家烩面馆坐下,隔着纱窗,突然看到葛玄从街对面溜达过来,停在了烩面馆门外。

  葛玄一惯衣着齐整,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走到街上,像一座黑塔在移动。此刻,这座黑塔却虾了腰,正将垃圾篓里的洋白菜疙瘩往左手那只黑塑料袋里装。我犹豫再三,没打招呼,怕他因暴露那点秘密尴尬难堪。

  老葛,要这些东西做啥?炒菜吃啊?老板娘问。

  嗯,不,有用。

  有啥用?该不是让小小子们做灯座吧?

  寒冷的夜晚,乡村凹凸不平的街道里,忽一下亮起无数盏微笑的灯,那是一支支细小的蜡烛,栽插在满是皲皱被掏空了内瓤的洋白菜疙瘩里,捧在冰凉的小手上,奔跑雀跃,恍若滴滴流萤,忽隐忽现。走个神儿,我又回到了童年。

  星期日下午诗社聚会,三点多钟了,葛玄还没到。几个声音开始相互打听,我也在暗自猜疑,这家伙,忙什么呢?

  嗨!师兄诗弟诗妹们,行行好,帮咱把吃饭的家什弄进来。是葛玄在喊叫。一伙人帮他推进一辆架子车。啥美味呀,塑料桶里这黑不溜秋的东西?还有杆小盘秤,老葛做起了生意?

  名扬四方地地道道的酱制江南竹笋片,保你吃一顿想十顿,顿顿吃月月想,想得流哈喇子。葛玄不无得意地说。

  嘿!酥脆、酸香,比街上那些拌有化学药剂腌制的“十样菜”强多了!

  啥劳什子酱制江南竹笋片,还不就是些洋白菜疙瘩?我学赵丽蓉的口吻调侃了一句。

  葛玄有些傻眼,旋即莞尔一笑。

  老葛这是剽窃!我说。

  剽窃?咋回事?几个人面面相觑。

  美丽的剽窃。我补充道。

  甭管美丽与丑陋,单说剽窃二字,性质可是够严重的。小D说。

  葛玄对搓着双手,嘿嘿直乐。是、是这样的,社长的独门传家腌洋白菜疙瘩技术,被俺利用来赚钱啦。

  说老葛剽窃,不过开句玩笑而已。洋白菜疙瘩的腌制方法也简单,将柴皮剔削之后切片或切条,洗净倒进腌缸,放酱油、花椒、八角,每天翻一次缸,一周后即可食用。自来酸是疙瘩菜一大特点,没放醋啊,至今也弄不清咋回事。

  这回葛玄没喝到躺下,他急着天黑前去十字街口卖菜呐。告罪,告罪,俺得先走一步,顾嘴要紧啊!葛玄摇摇晃晃,架子车随着他身体的大幅度摆动,在巷子里拐来拐去。

  老葛,要不要去送送你?小D关切地问。

  不用!回见!回见!葛玄一路走一路嘟囔:扔掉/又被拣回/没有什么是不值钱的。

  葛玄在吟诗。诗友们听着,没有谁能笑得出声。

  

  赠送

  

  肖伟拿着他的小小说处女作来找作家,诚请给予指点。

  作家阅后说,你应多读,之后再写。

  肖伟见桌上有一本《中国当代小小说精选》,翻了翻,爱不释手,提出借阅几天。

  作家说,我昨天买的,还没顾上看呢。

  肖伟说,反正是您的,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作家挺为难,说,书店里有,不贵,九块钱。

  肖伟说,懒得买。

  作家说,别介懒得写呀!

  肖伟面色里泛出些许尴尬,顿了顿,痞着嗓音说,老师,按我的想象,举凡作家,都应该是些宽宏大量的人,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你们是富翁,我们这些小人物呢,形同乞丐,但乞丐也是有自尊的呀,张口容易闭口难,不就一本书嘛,又不是银子金子,值得这样拿捏?

  瞧作家犹豫不决的样子,肖伟又说,我只借两天,四十八小时后定当归还!

  两年长过两天多少?期间肖伟非但不再露面,也没见哪家报纸刊物上出现过他的大作。那本书无须归还,因为作家在第九天,从五楼下去,怀揣莫可名状的恼火,坐公交车去望岭书店重新买了一本。

  又一年元旦将至,肖伟二番来找作家,说自己有篇近作投寄给“康德杯第五届微型小说大赛组委会”了,听说老师是评委,还望玉成获奖之事。

  作家说,我会尽力而为的,如果您的作品颇具功力,有一定档次的话。

  肖伟拿出了那本书,说,对不起啊,本当及时奉还,皆因事务缠身,故延误至今。

  作家说,不必还了,爽利我签个名,赠送你得啦。

  作家没说他又买一本,时过境迁,何必捅破那层窗户纸呢?

  【责任编辑程猛cmmc520@163.com】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