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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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高考发挥失常,我的心里很郁闷。一气之下,我把所有高中初中课本全烧了。十年寒窗,在这最后一锤子买卖上我却失手了,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我的班主任和副校长曾多次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表扬过我:“你们这个班,只有艾中华上北大、清华是十拿九稳!”全班甚至全校都知道艾中华要上北京的名牌大学。这是没有人怀疑的,我自己也不怀疑。成绩嘛,摆在那里的!

  高考一结束,我就知道自己上名牌大学的梦破灭了。心里憋着无名火,整天都是在家蒙头大睡,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没有兴趣。我妈很理解我的心情,由着我。可是,我爸却不干了。一大清早就把家里的锄头、扁担、背兜等农具弄得哗哗啦啦的响,意思很明确,就是提醒我该下地干农活了。我装着不知,用铺盖蒙住脑壳,还有模有样的弄点鼾声。一见我这幅扶不起来的阿斗样子,我爸就拿一根扁担,在我床边一下一下重重地敲着地面:“以为你是谁啊?自己考不上,还考出脾气来了。有本事你和考场较劲啊!”我爸说你就是考不上,我已经把出路给你想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现在不就是下个地干点活么,又不是上杀场。

  我一听,心里更加烦燥,就在床上一上一下的蹦哒,蹦哒出一阵轰轰隆隆的声响,这声响压过了我爸用扁担敲地面的声音,这惹得他更加生气:“看你能的,就知道和床板叫劲儿,把床蹦烂了,你就打地铺吧!”我一听,又反复蹦哒了几下。我爸再也忍不住了,把扁担举了起来:“老子硬是想给你一扁担,打断你的秧鸡脚杆!”

  见事情已闹大,我妈就从灶房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我爸举起的扁担。我妈就把头转向我说:“仙人板板,一张床要三百啊!”边说边还看了看床的损坏程度。

  一说到钱,我们就都沉默了、冷静了。家里把我供到高中,就日渐贫穷。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进县中的学生。从小学就一路当班长,在县中也当了一个副班长。在老师和同学都说我要考上名牌大学的时候,我就回来报告了这一个好消息。那天下午,爸和妈都很兴奋。一听说北大、清华,我爸和妈就感叹:“那是以前皇帝住的地方吧?”我也不知道北大,清华什么样子,就附合着说差不多吧!

  我爸和我妈就更加激动,特别是我妈,反复唠叨:“莫非我们家祖坟真埋正了?占了好风水?”这样一唠叨,弄得我爸就更加虔诚而惶恐,他颤着声说:“我去看看,莫非他爷爷的坟真冒青烟了!”

  那天下午,我爸和我妈就去了我爷的坟头,绕着坟头反复转,越转越兴奋。转出一身大汗后,两老口手牵手,交头接耳,慢慢地走下山来。一到家,就把家里下蛋的母鸡杀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了一顿好伙食,我爸还喝了二两老白干,破天荒地给我倒了一小杯。我爸特好酒,把酒看得很金贵。生活紧张那几年,喝那烂红苕、烧苞谷酒,而且数量很小。每次他都把杯子舔了又舔,舔得没酒味了,再用开水倒进杯里晃来晃去,最后,一口把开水喝了,咂咂嘴,吐一口气,一幅神仙样子。酒,对我来说,始终有种神秘的面纱,我只闻其味,未能亲口偿。记得有次,我爸把酒滴了几滴在桌上,他那个心痛啊,迅速埋下头,用舌头舔那几滴酒,舔得“雀儿”“雀儿”响,我的喉咙也跟着蠕动,舌头也很自然的伸了出来。我没有酒可舔,就舔自己的嘴唇,麻麻的,没有其他味道。

  现在,我爸主动给我倒了这杯酒,可见他心里的高兴程度。我端起杯子,看着这无色的液体,心里激动着。我慢慢地用嘴靠近它,喝了一小口。顿感喉咙火烧一样的难受。我大口的哈着气,舌头也吐了出来。我爸一见就笑了,笑得哈哈的,想止都止不住。我妈赶紧给我舀了一碗鸡汤,劝我快喝。我一口气喝下去,终于压住了酒气。我把杯子还给我爸:“我不喝了,不好喝!”我爸什么也没说,把我喝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咂咂嘴,很享受很幸福的样子。我就说:“爸,等我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工作了,我就给你买好酒喝,听说越好的酒味道越好酒精含量越少。”我爸又笑了,“没酒味还叫喝酒吗?”边说边又喝了一口。我妈把一个鸡腿往我碗里夹,夸我:“我儿真懂事,以后我们就有福享了!”

  我爸上下打量我一下,一种担忧涌上心头。我爸看了看我单薄的身子。因为我一直读书,很少参加劳动,缺少体能锻炼,所以长得瘦瘦的,还戴一幅近视眼镜,那双脚就瘦得跟秧鸡一样皮包骨。我爸的担忧是要是儿子艾中华考不上大学怎么办?看我这样子,明显不是种庄稼的料。于是,就商量我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做什么。我妈建议说学木匠,雨淋不着,风吹不着,每天做木活还有酒喝。我爸不置可否。我妈又说,干脆学打石头,来钱快!我爸就发火了:“你脑壳有问题吧?你看中华周身没几两力,他举得动大锤二锤吗?抬得动大脑壳石头吗?”我爸这一吼,就把我妈吼清醒了。我妈摸一下脑壳后面的“饼饼”,就低下了头,她自己感到,自己的脑壳确实有问题了。

  最后,还是我爸给我指了一条路。要我跟着黄三娃学端公。我妈马上表示赞同,只是担心我有没有那个胆。我爸说:“我以前不是也怕吗?看我现在不是胆大了吗?”

  爸妈问我行不行。我大脑一片混乱,对未来茫然不知所措。

  我们村叫石涧村,1300多人都住在大山里。山里贫穷,交通不便,很多人到死都没有走出过大山。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随着打工潮的出现,很多青年人都外出打工了,他们过年回家的时候,带回了一种新的气息,纷纷描述山外的世界,特别是当得知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富有时,山里人摆脱贫困的愿望更加强烈了。山里人固执地认为,要摆脱贫困,一要有知识,可是村里的小学只有3个代课教师。正规师范毕业的根本不愿到山里来当老师,每年村支书和村主任都去镇上要新的老师,可没有一个老师上山来。石涧小学还不得不办,不可能让一百多个学生天天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上学,谁都不放心。因此学校依然存在,就只能聘本村读过初中的人来当代课老师,其教学质量可想而知。二是山里人特别迷信风水。尤其是打工的家庭挣了一些钱回山里后,就重新选地建房。地随便选,可谁都不敢随便选,因为怕犯了风水,压了龙脉。特别是家里死了老人后,必定要请端公看风水等等,以期改变自家的穷苦命运,让后人能够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山里人最愿意投资的就是在风水上。

  黄三娃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皆知的端公。我们这里又把端公叫“掌台”。他的技术是祖传的,从他爷爷一辈就开始了。凡遇谁家要看宅基地风水和死了老人,都第一个想到去请他。这时的黄三娃就穿戴得特别干净,背一个挎包,包里放一个罗盘。来请的人不管年岁多大,在37岁的黄三娃面前都毕恭毕敬,陪着笑脸,敬着好烟,然后,再领着黄三娃满山找风水。看一块宅基地的风水,一次收费是500元。再穷的家庭在这个事情上都不含糊。在外村黄三娃给别人看了一块地,结果那家女儿考上了重点大学,一下就给了他一千元。说是黄三娃能找宝地。因此,黄三娃名气越来越大。找他的人越来越多,重建房屋的也越来越多。没有钱改变住宅风水的,就在埋老人上下功夫。

  黄三娃送老人入土的价格是3800元。这包括选埋葬地点、操度亡灵、剖血祸、做道场等,山里人没有多少娱乐项目,看埋死人就最热闹。这时的黄三娃就像一个真正的领导了,他在主人家堂屋挂出他那一套行头,上面好像是如来佛,又像观音,在桌上摆上锣鼓、卦什么的一大堆。他就开始边敲锣鼓边念经,配合的其他三个人就附合着吆喝,煞是热闹。往往一场法事要做两天以上。有的人家为了表示做后人的孝顺,就请一拨耍锣鼓。耍锣鼓就是在死者停放的时间,晚上守夜。4个敲锣鼓的边敲边唱边休息,陪着主人晚上守灵,天亮才走人。每晚每人是60元。酒、饭等由主人家管。敲耍锣鼓的要找生意就得黄三娃点人,因此,全村30多个敲耍锣鼓的都把黄三娃奉为上宾。因为敲耍锣鼓本小利大,自己买一个镲或者小鼓或者罄就可以了。我爸就只买了一个镲,刚开始那几天在家打得“况况”的响,后来就跟着黄三娃做了几次活,尝到了甜头。因此,他极力要我跟黄三娃学端公,这的确是条好路。

上场高考,我满脑子就是锣鼓的声音和黄三娃诵经的声音。因此,发挥失常,与名牌大学无缘。

  在等待大学通知书的日子里,我们一家就这样各怀心事的等待着。

  通知书终于来了——合川师范大学地理系。

  我预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但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不吃香的地理系。

  我爸却拿着通知书爱不释手,叫我反复念通知书上的每一个字,直到他完全背了下来为止。他每背一遍,就问我背得对吗?我说一字不差。他就笑了,笑得异常的灿烂。

  我就告诉了爸和妈要交7800元学费的事。一谈钱,我心里就害怕。把我供到高中,家里真是够穷了。我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有相当大一部份钱就是我爸给死人家敲耍锣鼓敲来的。更多的是他帮人做活每天挣来的。每天一个工可以挣30元,那辛苦程度是难以想象的。我知道,家里根本拿不出7800元学费,我对上大学心灰意冷了。

  没想到,我爸却笑了,笑得我和妈一头雾水。我爸说:“华儿啊,7800元急什么啊!我去帮你借,你以后毕业了,就能回来挣大钱,我们还靠你享福,还靠你给我买好酒喝哟!”

  我心里想,师范大学出来也是教书,能挣什么大钱?看父母都高兴,我就不忍心伤他们的心。父母辛苦半辈子了,我从来没看见他们这样开心过。特别是我爸,在村里活得很累,因为家穷,很少在村里显山露水过。现在我终于给他撑了脸,就由着他吧!

  我爸就劝我:“钱的事你不要考虑。现在也不用你干什么活了,你想睡就睡,我喊你妈弄点好吃的!”说着,我爸就揣上我的入学通知书到全村炫耀去了。

  晚上回到家,我爸两眼放光,他把一大沓钱拍在桌上——整整一万元!

  我们都惊呆了。我问:“爸,哪来的?”

  我爸笑着说:“哪儿来的?借的啊,不然捡得到钱吗?”

  我更加不相信了。因为以前,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我爸就去找人借钱,基本上是空手去空手回。他们都不愿把钱借给我爸。因为怀疑我们家的偿还能力。那次,我妈得了一个小病,要200元才能住镇医院也没借齐。他们都知道,我家圈里的两头肥猪虽然可以卖点钱,可是那是给我读书准备的,根本没有钱来还他们。

  现在,我爸一下就借了一万元,能让人相信吗?我爸看出了我的疑虑,掏出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脸的骄傲:“我儿上大学了,以后有的是钱!”我的心就痛了一下。

  我爸和我妈专门为我办了一席升学酒,杀了圈里的一头肥猪。村里能走的都来了,每人来都送了重礼。这是我们村最隆重的一次酒宴。连村支书娶儿媳妇和村主任嫁女儿都没这么气派过。

  人人都来敬我酒,喝得我也晕晕糊糊的。

  没想到的是黄三娃也来了。一进门就把几瓶好酒递给我爸:“艾二叔,祝贺你啊!”我爸惶恐地接了酒,安排黄三娃坐了上席。

  黄三娃也来敬我酒。我说不能再喝了。黄三娃端来了三杯酒,对我说:“毕业回来后,你当师傅,我跟着你干。怎么说你也是国家培养的专门人才,技术肯定要好得多!”黄三娃一席话,说得我云里雾里。不由我多说,他连干三杯:“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哈!”

  这天,我醉得人事不醒。

  第二天,我爸送我去大学报到。一路上,我始终不明白这么多钱,我爸是怎么一下凑齐的。我爸就说出了底细:“张树明的爹预交了1000元看墓地费;李明昌交了1500元看宅基地的费用……”我一听就急了:“他交给黄三娃可以,怎么交给你啊!”

  我爸也来气了:“你不是毕业后回来要当端公吗?国家培养的端公比他黄三娃水平肯定高得多。他黄三娃算老几?他又没上过学,他又不是国家培养的端公。”

  我一时糊涂了,涨红着脸问:“谁说我是国家培养的端公?”

  我爸就笑了:“华儿,还想瞒我啊。谁都知道地理系学出来就是看风水的好端公。”

  我一听也被我爸的这一说法气笑了。

  我爸就开导我 :“借这点钱不算什么?你毕业回来后,一年半年的就还上了。”

  我就转头望村里,看见了村小学的五星红旗在风中飘扬。

  我对我爸说:“爸,放心,我毕业就回来!”

  

  【责任编辑 丁 丽 Margury0737@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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