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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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我曾长久地凝视着罗中立那幅著名的油画《父亲》,透过老人阅尽人间沧桑的目光,逐渐感到一种逼视于无形中荡涤再三,心颤不止。今天,读幽兰的小小说《八爷》,竟会重复起同样的感觉——小说庶几可以成为油画的诠释。

  小孩问大人,我是从哪儿来的?大人对小孩说,你妈从地里捡来一个土坷垃,一打开,你就蹦出来了。人生最初的启蒙教育,便打上土地的烙印。从历史上看,中国农民的命运,无不与土地密切相连,好像鱼儿和水一样,须臾不可分离。试看“井田制”、“均田制”、“打土豪、分田地”、“责任田”等等,每一次土地革命,都推动了社会进步。土地之于农民,有着超越一般血缘关系之上的亲情,它是人类生存历程中强大的精神依托和魂魄所系。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是,我国一些地方近年来对于土地乱抢、乱占、乱建的蚕食和重商轻农的现象,已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程度。无限度膨胀的是人类急功近利的欲望,而只缩不长的是人类立足之本的土地。为此国家颁发了《土地法》,不得不以法律的手段来扼制、约束人类自己,要求严格地依法使用和管理土地。请读小说:“八爷一反常态,带笑不笑地拍了拍儿子的肩。于是,八爷前头走,儿子后面跟,一路到了南山坡地。八爷在地头坐下了,儿子也只好坐下,八爷看地,儿看爹。这地是儿子的责任田,多年没种,长了一地毛草。”

  寥寥几笔,绝妙传神。儿子当年出走办厂,“八爷当天与儿子分了家”。当看到儿子的责任田荒芜时,八爷再次出面干预了。为了唤回儿子对于土地的良知,平时以倔闻名八百里秦川的八爷,此时破例地和儿子进行了一场平等的对话。八爷的诘问有理有据,锋芒所指,儿子的辩解愈显苍白无力,窘迫万状。但辩论的结果并不等同于“现实”的结论,事实上,即使八爷恐怕也已知晓,胜负在辩论前就成定局。因为市场经济的出现、发展和完善,为中国农民的生存方式提供了巨大的创意和想象。广阔的空间,多元的思维,悬殊的劳动价值,必将对传统观念及其习惯做法,提出强有力的挑战和更新。它产生的裂变和震撼,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和深远的历史意义。作为处于社会大变革中的两代人,思想观念的截然不同,人生取向的立足点不同,或许是八爷心理上无法逾越的鸿沟。于是,“问先人”的悲剧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请继续读下去:“我老是在想,钱越来越多,能人越来越多,这黄土地咋还是老样子?这麦穗还是一株秆挑出来一个,咋不能长出十个百个千个?世人万变,咋就不变成不吃粮食的人?比如吃这毛草,吃风屙沫,喝凉水拉稀?”

  好一篇纯粹的农民式的“天问”。八爷的“土地论”集中反映了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某种积淀,虽然有其局限和落伍的一面,但它所突出的关于人类的生活本能和对于土地的忧患意识,朴素而单纯,却是真切动人的思考。尤其是关于人、土地、钱、粮食之间的关系之说,更是振聋发聩的雄论。人离不开土地,因为土地产生粮食和资源,但靠种地却不能挣更多的钱,所以有人又要放弃或者远离种地。可仅仅有钱能行吗?八爷想通了,似乎又没有真正弄明白,困惑之余,最后不惜以死言志,坦然地撞向先人的墓碑,含笑成为土地的殉情者。他仿佛用生命发出呐喊:都挣钱去了,谁来种地?

  没有地便没有粮食,没有烟、酒、点心……这种再简单不过的唯物论,在八爷身上瞬间闪射出耀眼的光华。八爷的死,体现了高贵的人格、信念和力量,使一切拔着自己的头发试图离开地面的人汗颜和无地自容。自此,一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中国传统的农民形象,如同凤凰涅磐后再生了:长久地定格在读者脑海中。八爷从土地中走出来,又从容地回到土地中去,人与土地融于一体,把人类对于土地的眷恋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谁来种地?”八爷的死无疑是一种提醒和警示:随着时代发展,人类在逐渐走向物质和精神文明的更高境界时,还必须牢记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不应该有任何理由来践踏和废弃土地。八爷的死也是一种关于人类的土地情结的挽歌:儿子办厂,从父辈世代劳作的田间走出去,进入厂房进入货币世界,毕竟不能等同于大逆不道的行为,它是人类自觉从更高一层意义上对自身价值的开发,对生存方式的再选择。如果仅仅是因为儿子的责任田里长草而来谴责他,儿子的确难辞其咎;如果由此而让儿子依然脸朝黄土背朝天,并且放弃田间以外的追求,恐怕就与社会发展相悖了。基于此,八爷这个人物才有其独特的典型意义。

  《八爷》的作者,在驾御语言方面显示出娴熟的技巧,字里行间,很见人物性格。通篇流淌动感,从头至尾的对话,简洁硬朗,富于弹性,一点也不滞涩,有着诗一般跳跃的节奏和明澈晓畅的思辨风格。

  长期以来,小小说囿于字数限制,承载的信息量小,所以在创作中正面触及重大社会题材的力作不多,但如都德的《最后一课》,冯曙光的《二次世界大战在双牛镇的最后一天》,徐平的《儿子的旋律》等,却也是脍炙人口的上乘佳作。此类题材写得太实了,容易流于说教,而干巴的说教是不能征服读者的。一旦思想大于形象,艺术的韵味就被稀释了。当然,写得太随意了,则会游离主题,削弱作品的力度。

  《八爷》的作者,能够高屋建瓴地把握生活,在创作中匠心独运,把深刻的思想内涵和完美的艺术形式有机结合在一起,可称小小说创作“以小见大”的又一成功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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