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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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凤娇第一次看到李长庚时,是一九四四年的七月。
  凤娇家的米店叫“闫记米行”,是从凤娇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在东沙古镇小有名气。店不大,临街只有两间门脸,坐北朝南,后面是一个小院,有三间北屋,一间凤娇的爹娘住着,一间是凤娇的闺房,闲下的一间,是客房,平日里也放些杂物。院子的一角,是厨房兼餐厅,因靠山,又恰临近一条常年不断的溪水,凤娇的爷爷在世时,就用一根长长的竹杆,将溪水引到厨房里,平日里烧水做饭,洗洗涮涮,方便得很。
  凤娇自幼有早起的习惯,长大后的这几年里,每天早晨开门、挂幌、清扫门店这些活儿,全是她做。
  这天清晨,凤娇刚刚打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穿一身青色长衫,留短发,一双黑亮的眼睛和凤娇的目光碰了个正着。那青年笑了,露出一副整齐洁白的牙齿,显得整张脸明朗生动起来。凤娇平日里并不是个腼腆的姑娘,却没来由地脸红了。
  青年问,打扰一下,请问这里住有一个叫李长庚的先生吗?
  凤娇愣了一下,坚决地摇了摇头。她从小在这米店里长大,店里还从来没有住过外人。
  青年有些失望,他后退了两步,抬头看了看门头上面的匾额,放大了声音,又重新问了一遍,打扰一下,请问这里住有一个叫李长庚的先生吗?
  凤娇觉得这人有些不可理喻,正想斥责,背后传来爹的声音,您是他亲戚还是他朋友?
  青年眼睛重新亮了一下,接口道,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是多年不曾联系的老乡。
  凤娇听到爹的声音有些颤抖,爹说,进来说话。
  那青年进门后,爹的双手就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然后,拽着他直奔后院。
  看得凤娇一头雾水。
  那青年以伙计的身份在客房里住了下来。
  有趣的是,后来,凤娇知道这个青年就叫“李长庚”,李长庚找“李长庚”,这是什么事儿呢?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凤娇才明白了这是“什么事儿”。
  凤娇不明白,店里的事儿本来就不太忙,为什么还要雇伙计?凤娇更不明白的是,李长庚除了每天早晨帮助她打扫一下店内外的卫生,对米店里的事儿基本不插手。他每天都要背上一个褡子外出,有时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躲在客房里,门关得紧紧的,不知在做什么。问爹,爹不让管,问娘,娘也不让她打听,只让她做好自个儿该做的事儿就行了。
  这一日上午,天晴得没有一丝儿云彩。米店里来了一个邮差,送来一封信。信上写的是:李长庚君亲启。
  凤娇端详信封上的字,字迹娟秀隽雅,明显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凤娇瞅着这字,就像瞅见了一个仪态万方的女子站在面前,一时竟有些发呆。她想也没想,就要动手拆这封信,旁边的爹眼急手快,一把夺了过去,叱道,别人的信,如何拆得?
  委屈像水一样漫了上来,爹还从来没有这么斥责过她。她擦了擦涌出来的泪,一拧身子,跑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这天晚饭前,李长庚回来了。他接过凤娇爹递过去的那封信,略显疲惫的眼睛顿时活泛了,他立即跑到客房,反锁了门,半天没有出来。
  这之后,每隔几天,就有信来。李长庚每次收到信,都会躲到屋子里看半天,然后,他把写好的回信封好,托凤娇爹让邮差捎走。
  凤娇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每次看到有李长庚的信来,便会感到一阵莫明的烦燥,脾气也变得格外糟,一整天都不愿理人。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上午,李长庚刚刚出门,邮差送来他的一封信,凤娇接过来一看,信封上的字迹有些潦草,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和以前的字大相径庭。
  这一天晚上,李长庚没有过来吃晚饭,凤娇的爹娘也没有让她去叫,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从这一天起,再也不见有信来,李长庚也变得沉默寡言了。以前,他总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换下的衣服当天就洗得干干净净。眼下,他连续几天都不刮脸,胡子都快一揸长了,换下的脏衣服也堆在床头不管了。
  后来,凤娇的娘悄悄告诉她,李先生的未婚妻被日本鬼子杀害了。
  凤娇的心被扎了一下,那娟秀隽雅的字体在眼前恍然一现。
  凤娇开始照顾李长庚的生活,帮他洗衣服,整理房间,早晨还把热水端到他房间里,催促他刮脸。
  李长庚默默地顺从着她,既不反对,也无所表示。倒是凤娇娘告诫她,一个姑娘家,做事要有分寸。凤娇像没听见,依然是我行我素。
  秋风凉了的时候,李长庚要走了。凤娇听爹讲,他已经办完了这里的事情,要换一个地方了。
  李长庚走的那天,凤娇坚持送他,爹娘也劝不住。凤娇和李长庚并排走在东沙古镇的街上,俊男靓女,引得无数路人侧目。
  临上船时,凤娇对李长庚说,李先生,你不管走多么远,要记得给我写信……我,我会一直等着你回来……
  说完这些话,凤娇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一般,毅然转身向家的方向跑去,任泪水汪洋恣肆地洒在青石路上。
  东沙古镇的人都知道,“闫记米行”老板的女儿,有了一个英俊儒雅的意中人。古镇民风淳朴,几个原本中意于闫家小姐的男子,也都知趣地死了那份心。
  李长庚走后,凤娇每天都盼着他的信。可是,那信差就如和她结了仇般,再也没有上门。
  凤娇日渐消瘦,每日里仍端坐在米店的门口,向街上张望。
  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李长庚没有半点儿消息。
  凤娇仍“待”字闺中,不肯嫁人。
  爹见女儿已经无可救药,只得把实情告诉她:李长庚离开东沙古镇的第二天就牺牲了。因为汉奸的出卖,他在接头地点刚一出现就被十几个日本特务团团包围了。见突围无望,他迅速拉响了腰间的手雷……
  这天晚上,凤娇在后院为李长庚烧了一大堆纸钱,她看着漫天飞舞的纸灰说,李先生,我这辈子等不上你了,那我就等你下辈子……
  闫凤娇终生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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