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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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2年

多年以后,清明那天,将军来到山村。

  他要祭奠满子。

  两个兵将满子送回来。回来时,满子早已死去。他的身体甚至已经变臭,然而他的脸,却被两个兵清洗得干干净净。陪同满子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点儿钱,不多,却足以令满子的父亲和满子的女人,挺过那段最难捱的日子。

  兵只待了一会儿,便匆匆赶回战场。战场需要士兵,尽管等待他们的,可能也是死亡。

  满子是战死的,兵这样说。他们趴在战壕里,一颗手榴弹近在咫尺地炸开。满子喊一声“我的娘啊”,就死了。满子的娘早就死了,满子当兵以前就死了。她是饿死的。死去以前,她像啃萝卜一样啃掉了自己的五根手指。满子将娘下葬,头也没回,当了兵。当兵会被打死,炸死,熏死,吓死,可是当兵不会饿死。哪一种死法都比饿死好一千倍一万倍。满子认为世界上最痛苦最恐怖的死法,就是饿死。

  可是一段时间以后,有关满子的死因不断传回村子。一种说法是,满子是自杀而死。大战在即,满子让自己吃饱,然后偷偷躲进一间屋子,拉响了手榴弹。他宁愿将自己炸死也不敢面对敌人,他恐惧到了极点。那个夜里,也许他认为,就算饿死,也比端着步枪跃出战壕幸福得多。

  另一种说法是,满子在他参加的第一次投弹训练中,怎么也扔不掉手里的手榴弹。手榴弹冒出白烟,满子五官狰狞,五指抽筋。他做出至少八次投弹姿势,他甚至将自己投出去,可是手榴弹仍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手榴弹终于炸开,就像撕开一朵灿烂的烟花,他喊一声“我的娘啊”,血流如注。

  当然还有更多传闻:他偷了手榴弹去河边炸鱼,一片三角形的弹片准确地切开他的脖子;梦里的他将手榴弹当成香喷喷的油条,他的嘴角飘着引线,脸上挂着贪婪的笑:他偷了老乡的核桃,然后用手榴弹猛砸坚硬的核桃壳,手榴弹就响了;他聚精会神地端着满满。_碗稀饭,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榴弹就响了……每一种说法都与吃有关,每一种说法都与手榴弹有关,每一种说法都与战场和杀敌无关。每一种说法,都能够准确地命中他被炸烂的身体和完好无损的脸。

  战争过去多年。现在,将军来到村子,他要祭奠满子。

  他坐在小小的院落里,面前坐着满子的老爹,稍远处,满子的女人轻轻抚摸着一条狗。狗已经很老,它活了整整十五年。满子娘被饿死,狗却没有。狗是满子从街边拣来的,狗活到三岁以前,从没有见过真正的粮食。

  满子他,到底怎么死的?老爹问将军。

  将军摸出烟,递一根给老爹。老爹搓搓手,笑着,不去接。

  有人说他用手榴弹砸核桃,轰一声响……有人说他从腰里往外拔手榴弹,却只拔出一条引线……他到底怎么死的?

  将军摸出一沓钱,递给老爹。老爹搓搓手,终于接下,却擎着,不敢揣进口袋。

  到底怎么死的?他擎着那沓钱,问将军。

  当然是战死的。将军说,夜里阵地遭到袭击,一颗手榴弹甩进我们的战壕……

  将军瞅一眼不远处满子的女人。女人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那条狗,眼睛却忽然一闪。

  将军起身。我得去看看满子,他说。

  山野萧瑟。虽是清明,绿意却并未泛出。坟头上挣扎出几蓬灰色的野草,风吹来,草叶呜呜地响。细听,草叶间分明传出枪炮声,爆炸声,呻吟声,惨叫声……

  将军跪到坟前,将那些杂草拔得一干二净。一根棘刺划伤他的手指,他将手指举到眼前,凄然一笑。

  将军站起来。身后,女人扶着老爹。狗趴伏近前,呜呜咽咽,泪光闪烁。

  能不能,让我和满子单独待一会儿?将军说。

  女人和老爹便转身离开。他们为将军留下一摞黄纸钱,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满子的坟头了。没脸来啊,老爹说,他没有参加过一场战斗,他用手榴弹砸核桃……

  他是战死的。将军说,满子是好样的。

  将军点燃黄纸,青烟袅袅。将军再一次深深跪下,冲坟头连磕三个响头。

  大战在即,你怕,我也怕。将军说,我只想把你关一会儿,只想当我放你出来时,你不再怕。可是满子,我只知道下掉你的枪,我哪知道你还藏了手榴弹啊!

  将军咬紧牙关,一滴眼泪砸进黄土。将军掏出手枪,对准右手手腕。将军说,满子,还你一只手,两清了吧。

  枪响。山野萧瑟。山野浩荡。

  [责任编辑 徐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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