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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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4年

石家寨的土圆楼此时正沐浴在金色的朝晖里。远处是白云缥缈的梁野山顶;近处是山麓蓬蓬勃勃的芦苇花,随风起伏,纷纷扬扬:再近一些,是稻谷收割后的水田,几只麻鸭在扑腾觅食。

  一帮老人靠在土圆楼的外墙,眯着眼睛晒太阳。与那些个老兄弟弓背弯腰、双手捂着火笼不同,七叔公腰板硬朗,端坐在木凳上,啪嗒啪嗒地抽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旱烟筒。

  一位花白胡子挪了过来,说:“要俺讲啊,老七,你那两下子,也该传啦。”

  “该传,该传,都老喽!”

  “跑不动码头,撑不动竹篙啰。传啦!”

  “传,传给谁?这些个后生辈……”

  七叔公在石板上轻轻敲击着旱烟筒,响声笃实。他说:“俺说几位老哥,做后生时,你们功夫差了?干吗就不传给你们?里头大有名堂哦。”

  老兄弟们都不说话了,呆呆的,似乎回到了在千里汀江之上快意恩仇的岁月。可惜的是,青春似飞鸟,一去无影无踪。

  老人们说出了一连串名字,七叔公一直摇头。花白胡子猛拍大腿,兴奋地说:“石桥妹?”

  七叔公笑了。大家都笑,心照不宣。

  这个石家寨,有一种威猛凌厉的棍术,就叫石家棍,传自南少林至善禅师。石家棍,棍打八方,汀江韩江千里水路,两百年来罕逢敌手,提起石家棍,各方豪杰表情不一,多竖起大拇指,道个好字。石家棍的精义所在,为“五点梅花棍”,非掌门人不传。

  老人们提及的石桥妹,其实是个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闽西客家人新生儿取名,男性乳名后缀,多有妹字。一说是取其“贱”,好抚养;一说是尊重女性,勿忘母恩。两说大相径庭。

  石桥妹此时正在夯墙。客家生土建筑,均就地取材。这个楼房已经有两三丈高了,石桥妹和龅牙三高高站立在墙枋的两头,按古法“六覆六夯”。“覆”,就是覆以“做熟”的黄土;“夯”,就是夯泥了。石桥妹和龅牙三都是夯墙高手,杵法娴熟,一先一后,兔起鹘落。他们双脚站直,提杵伸腰,落杵弯腰,春杵直起直落,力道均匀,咚咚的撞击声在旷野回响。

  房东是“春茗茶庄”的老板娘,多年前,从武夷山孤身一人来到此地,买下了一大片茶山。不多时,生意就做大了,自制的“大红袍”、“铁观音”卖到了南洋,白花花的银子源源流入,遂又买下了官道边的一块地,要建一座大茶楼。

  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龅牙三停下了春杵,他一眼瞧见了一袭白衣的老板娘。细看,她高盘的发髻上还插着一朵艳丽的山茶花,手挽竹篮,脚上一双绣花鞋,却是纤尘不染。

  龅牙三说:“老板娘,又送包子来了,今个是素的还是荤的?”

  老板娘笑骂:“阿三哥,再贫嘴,俺就扣你工钱。”

  龅牙三来劲了:“扣呀,让你扣,没饭吃了,哥就住你家去。”

  老板娘说:“去你的,俺家不收二流子。”

  龅牙三扭动腰肢,上上下下撞击春杵,说:“老板娘,老板娘,这个,这个像什么?”

  老板娘羞红了脸,笑骂道:“去你的鬼阿三,没个正经样。咋就不学学石桥哥?”

  石桥妹说:“三哥,莫要说笑,该移墙枋了。”

  “记得吃点心呀。”老板娘放下竹篮,转身走开。

  石桥妹和龅牙三从两边松开墙枋的墙板卡,发一声喊,合力提起墙枋向前方移动,不料,龅牙三脚底一滑,带动墙枋往下掉落。说时迟,那时快。石桥妹抢前一步,一手抓起龅牙三的脚,一手抓紧下坠的墙枋,大声呐喊,双双提上了墙头。

  墙下帮工尖叫、高声喝彩。老板娘没有走远,她目击了事件的全过程。她在路上停了停,向“春茗茶庄”走去。

  这个晚上,大雨倾盆,连续下了几个时辰。梁野山外的汀江暴涨,有大量木排被冲散,上下河百十只“鸭嫲船”不知所终。“春茗茶庄”还没有建成的茶楼墙体也轰然坍塌,还原成硕大的黄土堆。人们发现,在这个黄土堆上,赫然出现了一双绣花鞋,两朵山茶花在风雨中红艳欲滴。

  老板娘和石桥妹,都不见了。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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