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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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4年

春风吹拂青苗,也吹拂我爷爷的白头发白胡子。我爷爷背着手,目光迷离暖人,烟杆子悬挂的荷包硕如田鼠。春风还在黑牛的皮毛上左一个旋、右一个旋地闹,黑牛不为所动,伸卷舌头,咔嚓咔嚓吃青草。我说,爷,你咋不进城呢?半晌,我爷爷答,爷,离不开这地。

  进城打工的爸爸妈妈说过,我们一家,早晚得进城。我们先去打前站,混好了,再来接你们。我爸爸他们先打零工,后开店,还雇人帮工,腰包子鼓起来了。来接我们,我爷爷却说啥也不去,连累我也没走成。我爷爷种一辈子地,看看春风能知有没有秋雨;摸摸土壤更明白下犁深浅,种啥收啥。

  这块荒地,我爷爷却当成宝。我爸爸突突地开来拖拉机,说你种地行,可别累着。开地这活还是我干吧!我爷爷却三两步跑上前,抵住车头,快开走快开走,这是新开地,你,你伤着它。我爸爸听不懂,啥玩意,地也有命咋的?我爷爷没解释,早赶起黑牛,扶犁下了地。

  犁铧子豁开土地,泥土翻卷起波。可只开了一垄,我爷爷又停住犁,一把一把地拔除草根子。我爸爸来帮他,我爷爷又瞪了眼,你该干啥干啥去!瞎搅和啥?我爸爸费力没讨着好,第二天就返回城了。我爷爷恨恨地跟我说,这小子,天生就不是个种地的鸟。

  我爷爷为啥这样说,这当中的事情,我也有耳闻。每年除夕,我爷爷都要缝一个小布袋,里面放上各类饱满的种子,放入水缸里,哪种庄稼种子一夜之间发了芽,第二年就收哪种庄稼。那年,我爷爷放好布袋,却被我爸爸悄悄提出来踢了一阵口袋才放回去。

  大年初一,我爷爷见所有庄稼的种子都没发芽,一时犯了迷糊,不对呀,今年春季无雨,收荞麦,咋没发芽呢?等到秋天丰收的荞麦归仓时,我爷爷才知道是我爸爸做了手脚,狠狠地赏了他两鞋底子。

  我爷爷就那样一垄一垄地开,一垄一垄地拔草,每一抔泥土都被他抚摸了一遍,带上了体温。

  青苗出来了,我爷爷汗流满面地用锄头锄地,从西到东,又从东到西。他锄过的地,青苗挺拔成排,间距是一巴掌,像是用尺量过。我爷爷直起腰来,笑眯眯地看看我,说,青苗间行距掌握好,能通风,互不影响,才能长得壮。锄完地一场雨,青苗长得蓊蓊郁郁,却生了白白的小虫子。我妈妈正在家里拆洗棉衣,就把这事告诉了我爸爸。我爸爸拿着六六粉回来了,要下地帮我爷爷除虫。我爷爷一把扯住他,不用除,太阳爷一出来,这种虫子就会晒死的。再说,你给虫子下药,也会药了庄稼。是不是?我爸爸最不愿听这个,挠挠脑袋去看电视了。

  我爷爷跟我说,庄稼和泥土都是有命的,他开始种田时,喜欢谷子麦子,金贵养人,成熟后黄澄澄一片,还都垂着头。不太喜欢玉米,身量高是高,却个个腰里别着大棒子,面相粗了。荞麦呢,不争雨,生长期短,花香淡,好侍候好交往啊!可种着种着,我就对庄稼们一视同仁了,庄稼们啥脾气啥体性,都知道了,也就都喜欢了。

  我爷爷叼着烟袋,坐在田边,唇缝青烟萦绕,也像一棵庄稼。

  秋天说来就来了,我爷爷收割完后,碾下新米。我爸爸妈妈也从城里赶回来了,吃了米饭,连连说,嗯,好吃好吃!我爷爷笑着问,咋个好吃?我爸爸搔搔头,咋说呢?咱这米饭有饭味,城里的米饭啊,没饭味。我妈妈也赞同地点着头。

  那年冬天,我爷爷把谷秸都烧掉取暖了,还挖坑埋住灰。我说,这又有啥用?我爷爷说,明年给地施肥,泥土才有活力。

  这话我爷爷说过,秋收完后,他赶着黑牛,又把地犁了一遍,把庄稼的茬子都用手择出来。他说,秋阳一晒,泥土就活了,活土上面才好长庄稼。

  冬夜漫长,北风呼啸,我爷爷和我躺在暖暖的火炕上,迷迷糊糊。我爷爷说,我老那天,要火化,把骨灰也扬到地上。我应着,低头却跌进梦里……春风斜柳,燕子低翔,我爷爷和黑牛拉犁远去,它们的身后,是一垄一垄如波浪般的土地……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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