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少年时，家的钥匙一直被奶奶系在我的胸前。上学放学，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山路，与我结伴而行的是一个叫菊的小女孩。

　　菊身材瘦小，喜欢穿一身淡黄色的衣服。她跟生人一说话就会脸红，只有跟我在一起才会显得活泼些。

　　一天黄昏，我和菊放学回家，一路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回到村里，我突然发现脖子上系的钥匙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父母去了遥远的外地打工，奶奶此时还在十里外的田地中劳作，进不了家门的我顿时急得满头大汗。

　　菊突然小声对我说：“要不，先去我家吧。”听了菊的话，我心中一愣，心头突然升起了一片疑云。

　　村子里的人都说，菊的娘是个不祥的人，自从嫁进村里，先克死了第一个孩子，又克死了公公婆婆，最后干脆克死了自己的男人，只有菊八字硬，跟着娘活了下来，但也面黄肌瘦，吃了上顿没下顿。我还听说，菊娘经常请人来家中作客，每次有人去了她家后，客人就会生一场大病，然后菊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据说，这是菊娘引了别人的气运，壮了自己的气运。

　　菊请我去她家，不会是怀了别的心思吧。我突然想起，在路上，和菊追逐打闹时，她总不经意地把手伸到我的脖颈处，似乎想拉扯我挂在胸前的钥匙。

　　少年心性不懂遮掩。我越想越怀疑，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菊，你说，是不是你把我的钥匙扯下去了，让我去你家，让你娘引气运，想得美，没门！”

　　听了我的话，菊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爱脸红的小女孩脸色变得这么白，那种惨白顿时吓了我一跳，潜意识里，我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时，大滴的眼泪从菊的双眼中滚落下来，但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我们两个就这样呆立在村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菊突然转身向上学的路跑了过去。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我犹豫着该不该跟她一块去，我知道，她一定是去找我丢失的钥匙了，但看看逐渐阴暗的天空，我还是打了退堂鼓。

　　一直到天色全黑了下来，菊还是没有回来，倒是奶奶和菊娘出现在了村口。看到呆立村口的我，奶奶连忙把我拥人怀中，菊娘问我：“石伢子，菊呢？”

　　我指着前方无边的黑暗，说：“她回学校了。”菊娘一句话也没说，就向前方的黑暗跑了过去。奶奶看看消失在黑暗中的菊娘，又看着我，叹了口气，对我说：“伢子，这娘儿俩过得苦啊，吃不饱肚子，还得让人说三道四。”

　　听了奶奶的话，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我拒绝了奶奶带我回家，我就站在村口等着。又不知过了多久，菊娘才背着菊走回了村子，菊的裤腿破了，有丝丝的血迹渗出来，似乎摔了跤，她看到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菊娘冲我勉强笑了一下，便匆匆回家了。

　　钥匙最终没有找到，菊却不再与我结伴同行了，我很快找到了新的伙伴，她却从此变得孤单—人。很快，菊就辍了学，跟着菊娘在家种地。多年后，我考上大学把家安在了城市里，菊则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庄稼汉。回村时，我偶尔会见到她，却早已形如陌路，如果没人提醒，我根本不会知道，那个扛着锄头的农妇就是当年的菊。

　　关于那把钥匙的去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因为第二天，我就在学校的课桌里找到了它，我却再也没有勇气拿它出来打开家门了。

　　时至今日，我脑海中还常常会有一个身穿淡黄衣服的小小身影跳来跳去，像一朵风中飘摇的小小火焰，扯得我的胸口一阵阵疼痛。我知道，那把钥匙实际上已经丢失了，因为，有一扇门已经永远地对我关闭了，那就是一个七岁小女孩的心门。我不知道，菊后来的命运是否与这把钥匙的丢失有关，但我明白，一种源自时光深处的伤痕已经深深烙刻在了我的心里，每当忆起，它都会狠狠拷问我的良知。

　　选自《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