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膏药(下)

  • A+
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前情提要:万张两家是世交,万家的老店膏药万有雍正御赐的金券。一年冬天,万拐子为了救张正诗的儿子,在喊天堡用祖传的膏药救活了土匪头子雷豁子的老婆,并娶了雷豁子的妻妹何小鸿。然而,一年之后,张正诗却瞒着万拐子带领雷豁子随共产党发动了起义,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万拐子一气之下同情同手足的张正诗断绝了往来。15年后,万拐子凭借其高超的医术和灵验的膏药成为李宗仁将军的后勤部属卫生院院长,并竭尽心力为官兵们研制用来抵御日本人毒气攻击的防毒膏药。就在万拐子的膏药研制成功后,多年未见的张正诗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6. 故人重逢

  万拐子和张正诗的见面,短暂激烈,充满了火药味。

  待看清了站在试验室门口的张正诗时,万拐子先是大吃一惊,而后很快平静下来,盯住他一身严整的军服看着,冷冷地说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十几年过去了,张正诗的外表并没有大的变化,仍然是那种一脸自信的样子,笑笑说:“你都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来?”

  万拐子压低声音说:“你是共产党,跟这里的不是一路人。”

  张正诗大笑着走进屋内,说道:“我现在是国军第35师副师长,奉命来领取防毒用品,你说我能不能来?”他明白万拐子还在生十几年前的气,可是组织内部有严格纪律,党内的一切皆为绝密,即便是父母妻儿都不能泄露的。再说,上山策动雷豁子,起初并没有想到半路上会杀出来个万拐子的,只不过是得亏他出来救了一急,原来计划好的一个教会医生,临上山时突然变卦失踪,张正诗当时正在焦头烂额呢。

  张正诗想到这里,说道:“我知道兄长怪我,可有些事情一句话是说不清楚的,等有机会再向兄长详细解释。今晚很可能会发起总反攻,时间紧急,我要连夜返回枣阳前线,多的话以后再说,我相信兄长能够想得开……”

  一句话勾起旧事,万拐子心中突然一堵,热血立刻涌上来,他打断张正诗的话,冷冷地说道:“公务既完,前线紧急,请长官即刻返回吧。至于旧事,不必再提,此一时彼一时,好自为之吧。”

  说完,万拐子停都不停,快步走了出去。

  有了万拐子造出来的秘密武器,李宗仁将军设了一个大骗局,在敌人主力部队集结的南阳至信阳一线,悄然部署了占压倒优势的力量,而后假作大部军队因中了毒气弹而丧失了抵抗力,张开一个巨大的罗网守株待兔。日寇果然上当,贸然发动全面进攻,邓州、唐河一线是日寇的主攻力量,轻敌到了向前推进时竟然连炮衣都不脱下的程度,他们以为中国军人已全被毒死,只等他们到阵地上来插太阳旗了。结果只一仗,全歼日寇前锋部队,接着一鼓作气追下去,趁胜横扫了从陕西商南至湖北应山绵延千余里的日军进攻阵线,彻底打乱了他们的整体部署,日本鬼子费了半年心血谋划的豫西战役宣告彻底完蛋。

  豫西反围攻胜利后,日寇中原部队元气大伤,五战区有了一年多的宽松日子。这期间,李宗仁将军闲暇时多来军民医院坐坐,夫人郭德洁女士还多次邀约何小鸿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两家关系相处得融洽和合。万拐子也把防毒膏药改成了干粉制剂,每个战士带一瓶在身上,或嗅、或服,随时都可用于防毒。李宗仁将军把万拐子的事情写成密件上报重庆最高当局,蒋介石阅后亲笔批处,重奖万拐子钢洋五万元,颁发青天白日一等功勋奖章一枚。并且特为抗毒药命名为“隆岐粉”,编入军用品系列,责成国家医药机构立即大量生产,及时分发到每一位抗敌将士手中。

  重庆最高当局奖赏五战区将士的功勋奖章送到那天,参加完有功人员的授奖大会,李宗仁又专门设家宴为万拐子庆贺。

  李宗仁的居室是城郊一户小地主捐出来的四合院,很狭窄,那天陪客很多,小院子就越发显得窄狭,但因此气氛也就显得更加浓烈。陪客大都是司令部里的官员,万拐子基本上都熟,只是其中有五六位洋人是头一次见面。李宗仁介绍说他们是美国空军飞虎队的成员,刚刚从昆明移驻过来的。宴会过后,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举行了舞会。洋人们很开朗,频频邀请在座的女士跳舞。万拐子因腿曾受过伤跳不成舞,李宗仁就一直陪着他喝茶聊天。

  那天,万拐子的夫人何小鸿可是一改常态,待人接物都变得非常活跃。她的舞还跳得非常之好,几乎支支舞曲她都熟悉,舞姿也很优美,所以每一场都有人邀请。这一点可是万拐子从不知道的。

  几场舞跳下来,那些美国飞行员对何小鸿几乎有了无上的崇拜,不光是对她的妙舞惊叹不已,对她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也大为惊奇。他们通过翻译向万拐子表达对他夫人的敬意,称赞她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舞会散过,万拐子夫妇乘李宗仁将军专车回到膏药万小店,送走客人,进了屋门,何小鸿的兴头还没有消尽,口里仍然在轻轻哼着外国的歌曲。

  万拐子说:“夫人,没有想到,你可真是多才多艺,还会说外国话,以前怎么就没有听你说过?”

  何小鸿说:“隆岐,让你吃惊了,我们夫妻一场,按道理该早对你说才是,可这些年兵荒马乱,日子过得揪心,谁还想得到那么多。你呢,也是整天这散淡、那超脱的不离口,谁还有心提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再说,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身世呀。”

  “那是那是,”万拐子歉然地答道,“不过……”

  何小鸿笑笑打断万拐子话头,说道:“其实,我根本不是雷豁子的妻妹,我是他当年下关东卖苦力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小丫头。那一年我还不足十岁,人贩子带着我刚好住在雷大哥他们工房附近。时间一长,我和他们都混熟了,雷大哥特别喜欢我,他说一看见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妹。那时,人贩子常常折磨我,一次雷大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和人贩子大吵起来,人贩子恼羞成怒,骂他天天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肯定是山上的抗联胡子,要去报告日本警察。雷大哥一怒之下用木棍打死了人贩子,带着我和他的几个弟兄连夜逃回了老家,也就是现在的占城县老北乡。再后来,雷大哥他们就造反上了喊天堡,因为他夫人也姓何,就把我认成了她的小妹妹。你看,就是这么简单,几年后,就遇上了你,这后来就用不着说了吧。”

  听了夫人抱怨似的介绍,万拐子笑一笑,赶紧换个话题,说道:“夫人,旧事免提了罢,那五万元奖金,我想问问你,怎么用它?”

  何小鸿一听就答道:“我也正想和你说呢,办个战地收容院如何?”

  万拐子想一想,大声说:“好!孤寡收容,功德无量,夫人可真有远见。”

  何小鸿的确不简单,说到做到,三个月后,李宗仁就为鄂西北战地收容院剪了彩。

  为办收容院,何小鸿可是费尽了心血,从调查牺牲将士的遗属遗孤,到收容街头的流浪儿,她的足迹遍布城乡,甚至多次跑到外地,最远的一次还穿越重重巴山峻岭到了重庆。

  何小鸿还发起了一个认亲活动,就是叫长官部的青年军官们自愿在孤儿中认领一个或两个作为义子义女。认亲一事搞得很热闹,特别是飞虎队里的那些美国人,不少都要认中国孤儿作义子女,这一下子连李宗仁将军也没了主意,最后只得给友军官兵解释说,对于他们的爱心,中国人民感激不尽,但认亲一事涉及两国外交,目前正值大战期间,没有精力研讨,宜留待战争胜利后再议。

  说是这样说,对飞虎队的美国军人如此亲善中国难民,李宗仁将军也非常感动,私下里曾专门交待何小鸿说,你的孤寡院办得好,连外国人都受到教育了!认亲不能,还可以交朋友嘛,一可融洽友军关系,二也可以解决孩子们生活贫寒问题,两全其美呀。有了将军的话,何小鸿的劲头更大了,她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孤寡院和飞虎队的交往上,进进出出那块飞行禁地,她都能赛过趟平地了。看着她整天兴冲冲的样子,万拐子只觉得新奇,说她,没想到,跟往年比,你简直活变了个人!

可是,何小鸿的高兴劲儿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这一年的圣诞节之夜,占城机场突遭大批日机轰炸,损失巨大。

  那天晚上,得亏李宗仁将军举行酒会,为飞虎队队员们过圣诞,飞行员才避免了伤亡。但机场还是受到了严重破坏,停机坪上准备随时升空作战的二十架飞机大部被炸烂,没炸烂也都严重损伤不能再用。机场上的跑道、机库、零件储备仓库,也都受到重创,尤其是飞行员们的住地,曾被敌机轮番轰炸扫射,完全成了一片废墟。这一点最叫人奇怪,因为,对飞行员的住地,长官部是煞费苦心安排的,除去每天值班的战斗人员在机场盖有分散的临时休息室外,大批人员的宿舍,不仅在远离机场七八公里的古峰山下,而且还有一大片树林作天然屏障。可是那天的敌机就像长了眼睛,偏偏死盯住那片树林子炸来炸去。过后分析现场,可以明确得出日寇空袭的重点就是飞行员住地。长官部的官员们也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占城之内已经有敌特渗透进来了。

  李宗仁将军在长官部召开的战区紧急军事会议上说:“机场被炸,损失惨重,要恢复作用,至少需要我数千军民日夜苦干三个月,对士气民心的影响之恶劣就更不必说了。究其原因,一是因为连接打了几个胜仗,产生了麻痹轻敌情绪;二是防奸不力,有日本间谍提供了切实情报,作为战区最高长官,责任全在我李德邻,为此我已向重庆军事委员会请求处分。但这些都是马后炮,杀我姓李的一万次也抵不住这一次的大损失。为此,我命令,自即日起,五战区成立重大事件清查督导室,本人为主任,战区所属各部也必须立即组建清查督导小组,各兵团司令兼组长,立即作一次军纪彻查,对一切异象务必查清查透,清查及整肃情况,必须据实上报总参谋部。”

  其实,李宗仁将军已经用不着操心清查,也用不着担当什么责任了。

  

   7. 逃不掉的劫难

  1945年春,李宗仁调任汉中行营主任,陆军上将刘峙前来接了手。

  军情急迫,李将军临离开占城的前一天,专门把万拐子接到自己宅上谈了一次话。李说,兄弟,跟我一起进山吧,刘峙你也见过了,他可是委员长的心腹爱将,人称笑面虎,依你的性格,今后怕是麻烦要多一些了。

  万拐子听后,略笑一笑,说:“你走容易,因为是有人要你走的。可我要离开就不那么简单了。别的都不说,这么大一个医院怎么办,重的轻的几百名伤兵怎么办?”

  李宗仁也是一笑,说:“其实,我也知道劝不动你。那好,心里明白就好。后天我就要离开占城,不搞送别那一套,今日分手即为离别了,趁此机会也提醒你两件事,一是往后跟一些左倾的朋友来往要特别注意,刘峙忠于委员长可是有名的,心胸手段就不必多说了。第二个嘛——李宗仁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有难言之处,但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他说,先生对夫人还是要多多关心一些才好,上次机场被炸一案,夫人也在怀疑人中,说她与机场的外国人来往太过频繁,为避嫌,少露面也好,毕竟不同我在这里了。”

  李宗仁将军不幸言中,就在他离开占城还不到两个月,万拐子突然在一个深夜被莫名其妙地抓起来关进了大牢。

  坐在牢里,万拐子想起李宗仁临行前的一番话,连连笑自己愚蠢迟钝。自己把刘峙看轻了看软了,现在仔细想想,他到五战区来的主要目的极可能就是清党,因为明眼人谁都知道,小日本的日子不长了,下一步不管形势如何,内讧又要来了。刘峙的来头必定不一般,在眼下的中国有如此心计的除了委员长还有第二人吗。有些话,李宗仁是不便出口啊。心里一清楚,不少事情便洞若观火。刘峙到占城仅仅两个多月,几个平时言行左倾的朋友相继失踪。起初万拐子还以为是他们党派内部的变动让他们悄然离开占城了,现在看来,恐怕都是遭了不测之祸。至于自己,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但是,还没有等到刘峙下手,日寇就攻占了五战区长官司令部驻地占县城。

  万拐子是被万公伯从死牢里背回家的,其时万拐子已经五天水米未进,昏迷不醒,奄奄一息。但万拐子竟然还能被救出来,也可以想见国军兵败山倒,刘峙溃退仓皇,连立即处决共党嫌犯也来不及动手的那种狼狈了。不幸中之大幸,万拐子只是饿昏了过去,好赖捡了一条命。

  万拐子清醒过来,听完万公伯一番言语,当得知夫人何小鸿也在他被抓的同一天夜里失踪时,他焦急地问道,知不知道她的消息?

  万公伯说不知道。

  万拐子心中一阵悲痛,说道:“她会不会被刘峙杀害了?”

  “我想不会。”万公伯语气肯定地说道,“城里先后有几批人被处决,我都到现场看了,那些人中间没有夫人。”

  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过,万拐子没有想到,几天后他就见到了他的夫人何小鸿,同时也看见了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8. 秘方争夺战

  膏药万大药橱的背后空间实在太小,所以曲尺柜台里外都站满了人。

  来人可不一般,主客是日本帝国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153师团的师团长,有“东亚狐狸”之称的山原冈夫。

  山原着黑色中式便装,辫子扣齐齐整整地扣着,油光白晰的脸孔浮着浅笑,猛一看跟中国人没有两样,只是那短人中上一撮黑胡子躐蹶着,才显出了他日本人的身份。

  在山原之前进门的除了七八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还有两个中国人。万拐子认真一看,是夫人何小鸿和张正诗。

  张正诗身子一偏,显出身后的山原冈夫,刚要作介绍,山原却摆手示意不必,然后上前一小步,微微探探身子,说道:“隆岐先生,你好,在下山原冈夫,为了完成帝国圣战,前不久由马来西亚调入贵国,来到了古老美丽的占县城。按照中国的说法,我们是前世有缘。令尊生前一定给先生讲过,40年前,他和他的一个兄弟被贵国前清政府由美国递押回国,在海轮上,曾经有一个外国朋友帮助他们逃命的经历吧?那个外国人叫山原英吉,就是在下的父亲。按照贵国的礼仪,你和我,噢……”山原冈夫指指身边的张正诗,“还有正诗先生,应该称之为世交的。世交世交,多么简洁又深刻的词语啊,中国乃礼仪之邦,真是古老、文明而又伟大。正诗先生,我没有说错吧?”

  张正诗赶紧答道:“当然没错,山原将军的中国文化功底实在是叫人敬服。”

  山原笑一笑,软了声音,弯弯腰,把一张照片伸到万拐子面前,说道:“隆岐先生……噢不,我应当称先生又山兄了,你看看这张照片,就明白我山原绝不是信口开河了。”

  万拐子只对照片扫了一眼,就确定了面前的日本人没有说谎。因为他对这张照片太熟悉了。那是一张单彩晕光的三人合影照,已经有了黑黄的旧气,上头三人中除去他的和张正诗的父亲,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山原的父亲山原英吉了。那张照片是他们三人在西班牙下船后,靠山原英吉帮助找到安身之所,离别时为了永世不忘结拜兄弟的合影。

  万拐子心里开水锅般地翻腾起来,突然之间,来了一屋子日本兵不说,自己的夫人也回来了,回来了却又不上前不说话。而那个张正诗,更叫他迷茫。这个曾几何时的国军副师长,怎么这样快就搅到日本人里去了?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拐子是何等样人,虽不明山原本意,但也只是在撇撇嘴角之间,他心里就有了底。他轻蔑地扫一眼山原冈夫,然后又塌蒙了眼皮,淡淡地言道:“世交不敢当,称兄道弟更是不必,因为万某还从来没有见过拿枪的世交兄弟!要说礼仪之邦,四海之内,除我中华,焉有他哉!不过,我也告诉你,中国的礼仪之中,还有一句话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水比邻,非请擅入,烧杀掳掠,凶残弥天,你们没有资格在这里谈礼仪!”万拐子略停一停,口气更为冰冷,他脖子硬了硬,说道,“至于当年父辈之间的一段往事,自是父辈们的恩情和友谊,如你这等恃武杀伐,欺辱邻邦之人,所言所行早已是不孝不义、背宗忘祖了,还自以为有脸与人讲什么世交世谊吗?”

万拐子说完,喘口气,将头向空一点,又说道:“万某身体不适,要休息了。公伯,送客!”然后自顾自走到小床边,一斜身子躺了下来。万公伯从一个日本兵背后挤过来,两步走到床前,一伸手替万拐子扯开被子盖上,口里说道:“诸位,掌柜的要歇着了,请你们挪步,挪步。”

  屋子里的气氛刹时间变得极其尴尬、紧张,山原的肥脸像被一只大手揉捏的小皮球,七扭八屈地变化着,但最终还是由红转白而恢复了正常。他用手势制止了两个日本兵欲图施暴的举动,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张正诗弯了两弯。

  张正诗将头贴到山原口边,听着山原小声咕哝,连连地点头。

  山原冈夫准备走了。

  屋里的几个日本兵已经站了出去,可山原冈夫却没有立即出门,他在狭窄地走道上踱来踱去,最后停在万拐子的床前,自顾自笑一笑,对着万拐子的脊背开口说道:“中国是古国,兄长是君子,明人不说暗话,兄弟我也就直话直说罢。日中交战,日军是占领军,但目前德、意相继战败,大势已对我日本国不利,终局即将到来。这个结果,凡是有心之人都能看得出了。当然,这也正是如兄长一般的中国人日思夜想的结局。但身为日本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效命杀场,尽忠天皇,战争胜败对我们个人来说,其实并无区别,我们的归宿只有一个,那就是牺牲!牺牲!”

  山原太激动,说累了,他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又接着道:“虽然,家父在世时,多次提到我们三家的情谊,且常常叮嘱我,一旦有机会,必须要到中国来找你们。如今真的到了中国,可惜终因军务繁杂,难顾私情。然而,当后来弄清楚了我军进攻部队在邓、唐二县之间吃大亏,是因为兄长的一纸膏药所致,登门拜访又成了势在必行。哈哈,堂堂大日本皇军却惨败在一张中国膏药之下!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所以,前不久,山原接到军部密令,在撤出占城之前,首要的任务就是把那张杀了几千人的夺命纸找到,它不光是证明我们在邓、唐战败的铁证,更重要的,它是宝贝,是中国几千年文明史中的一个无价的宝贝。军部直接下达给我的密令称,膏药秘方与雍正金券必须一并缴获,否则,山原当自裁以谢天皇陛下。”

  说到这里,山原冈夫掏出手帕在头上擦来擦去,看得出来,说到自裁他也心虚了。

  山原冈夫又开始踱步,他边走边说:“这些话本来是准备以后再讲的,可是今天一见兄长之人,才知道什么叫志坚如磐,才明白什么是坚不可摧。所以只好提前说出来,其实归根结底也就是一句话,请兄长以慈悲为怀,以世交情谊为重,把药方和御赐金券交出来,以此解救山原冈夫一条性命。”

  屋子里死一般静寂,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走动,只有大药橱上的拉手偶尔叮呤一响。

  山原冈夫的圆脸孔渐渐紫涨起来,他再也呆不住,再也忍不下去了。他重重地咳嗽一声,说道:“又山兄,你对我可以不仁,但我不能对你不义,刘峙抓走的嫂夫人,我已经给你送回来了!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一定会把你的秘方弄到手,大日本帝国的红日,一定要战胜你的小小的膏药!”

  山原冈夫走了,他留下了何小鸿,带走了万公伯。

  膏药万小店门前从此又多了一道风景,那就是一天到晚都有两个日本兵在站着。

  从何小鸿断断续续的介绍中,万拐子逐步解开了自己心中的大疑团。

  何小鸿在万拐子被刘峙抓走的同时也被关了监狱,不过不是秘压,而是一般的牢房。她没有万拐子被救的幸运,直到日本兵冲进监门时才知道占城已经沦陷了。

  也就是在前天,何小鸿见到了张正诗,又被他带去见了山原冈夫。山原要求她务必说服万拐子把秘方拿出来。对此,山原冈夫限定十天为限,过期还弄不到手,统统处死。山原冈夫说,找不到万家秘方,我也要剖腹,大家就一起死吧。

  何小鸿说到这儿,战战兢兢地提醒万拐子:“先生,按山原冈夫的期限,明天就到了,这可怎么办?先生,难、难道就只有死路一条,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听着夫人的述说,看着她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脸上布满怯意,万拐子不由得心生怜悯。其实,保住秘方的办法在万拐子心中早就安排好了。

  想到这里,他看一眼何小鸿,轻轻笑了笑,说道:”夫人别担心,对付他们的办法我早已经想好了。再说,拿不到秘方山原暂时也不会杀我们。我问你,张正诗是怎么回事,他跟日寇搅在一起,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他的背景?”

  何小鸿说:“就是他到监狱把我接出来的,我见了他也是大吃一惊,问过他为何跟日本人在一起。他说有一个守北门的连,突然集体哗变投降了日本人,却刚好把下连传达命令的他也裹了进去。在日本人那里,张正诗很受器重,因为老人们的关系,他和山原几乎是称兄道弟,无话不谈。张正诗找我多次,也叫我回来劝你把秘方交出来,他说,既然是药品,中国人用,日本人用,都是治病救命,何必太认真呢。他还说……”

  “别说了,我不想听那些胡言乱语!”万拐子打断何小鸿的话头,突然问道,“夫人,你可知道我们万家的膏药叫什么名字?”

  何小鸿说:“不是叫‘万氏膏药’吗?”

  万拐子又说:“叫是这样叫法,但你知道其中的‘氏’是哪个字?”

  “难道不是‘姓氏’的‘氏’?”何小鸿惊诧了。

  万拐子笑一笑,说道:“是‘世界’的‘世’,这个字是雍正皇帝改的。听我爹说,雍正还称四阿哥时,受他老子康熙之命秘密巡察江南,走到我们这里,因为长途劳顿,风寒交积,脊背上生了个大恶疽,两个月在旅店卧床不起,水米不沾,几乎丧命。后来,还是用了我们家的膏药,三天有效,五天见轻,不到半个月,病去疮平,强健如初。雍正大难不死,惊喜过望,登基为帝后,不忘旧情,就将万氏膏药,改了一字,并且亲笔题刻了金券赏赐我家。哈,前不久还有专家说,这件事已专门记入大清的《皇室秘笈》一书了。”

  何小鸿看万拐子说得兴致盎然,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眼前的处境,就小心翼翼地打断他说道:“隆岐,这种时候,你还有心说闲话,你到底想出了什么法子,真能保住秘方吗?”

  万拐子停了笑,一时没有回话。

  “隆岐,”何小鸿又说道,“有句话说出来不知对不对,如果不对,只当我没说就是了。你我夫妻一场,相爱十几年,靠的就是信任。所以,我们从来都没有多谈过自己的私事。眼下情况不同了,生死只在片刻之间,我必须问问你,能否把藏秘方的地方告诉我?是不是就刻在那金券上面?金券又藏在哪儿?我问这些,你千万不要多心,如果真出了万一,不管是你还是我,万家的宝贝,就是中国的宝贝,只要它不失传,这就够了!天哪,我实在是太担心,也不知你到底准备如何处理它们。唉,隆岐,我、我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万拐子被何小鸿感动了。他深情地说道:“夫人,你不是多余,是多心了。这两天,我一直没跟你商量,主要是怕你担惊受怕,再一个也是我没有下最后决心。现在,是该告诉你了,不过,有一句话你要记住,无论是秘方,还是金券,你知道了就行了,千万不能去动它们,记住,千万不能动,一切我都自有安排。”

  何小鸿坐到床上,万拐子伸开双臂把她一揽,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起来。

  

  9.秘方解秘

  万拐子一觉醒来,艰难地睁开了干涩的双眼,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多年来自己从没有睡得如此深沉过。他想坐起来,但感到脖子无力,头颅像沉重的石块,用了很大的力气还是难以抬起。他想到了夫人,尽力叫了两声,但没有人回答。屋子里显然已经没有了何小鸿,门外似乎也听不到日本兵的皮靴声了,许久许久,他惨然地笑了,干哑的吼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何小鸿……你,好!好啊!”

  一整天,万拐子就在床上躺着,他什么都没有想,一切都安排妥当,也用不着再想什么。他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一种解脱,等待着那似乎早就熟悉了的死神降临。

傍晚时分,突降瓢泼大雨,狂风呼啸,山摇地动。膏药万小店千疮百孔,门窗在风雨中发出强烈的撞击声。天色急剧地黑暗下来,整个占城发出坠入地狱般的疯狂颤抖。

  “掌柜的!掌柜的!”万拐子从昏昏沉沉中被人叫醒,他尽力地睁大眼睛看着。屋里已经点了灯,风雨声也被关在了门外。终于,他看清了站在而前的人是满脸泪水的万公伯。

  万拐子一惊,想坐起来,但只能是徒劳,他用力大叫道:“公伯!你、你怎么来了?”

  “掌柜的,你躺下,躺下,听我慢慢说。”万公伯抽泣着,他把万拐子安置合适,说道,“掌柜的,夫人到监狱找我,她说山原昨天又把她抓了去,还是逼要秘方。她向山原求情,说你病重,山原这才答应放我回来。掌柜的,让你受罪了。你躺着,我马上给你做热汤喝。”

  “夫人?不!”万拐子突然大叫一声,用拳头在床上连连砸着,“公伯,快走,事情全明白了,何小鸿不是好人!昨天她给我下药,骗走了金券!你也被利用了!山原马上就会再来,快走!不必管我!”

  万公伯听了万拐子的话,先是大为吃惊,而后慢慢冷静下来,他说道:“掌柜的,我全都明白了!你放心,你能搭上性命保秘方,我万公伯也绝不会叫你失望!如今,你、你连命都不顾了,我不能叫你饿着肚子上路!刚才何小鸿无意中说出山原不在占城,他昨天到信阳去了,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回来……”

  正在此时,远处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了警笛的尖叫。紧接着就是枪声和爆炸声。

  “不行!公伯,快走!不能等死,再晚来不及了!”万拐子声嘶力竭,在床上挣扎着吼叫,“公伯,一切全靠你了!我的话,你要刻在心里!你、你不是为了自己……”

  万公伯愣了一刹那,远处的枪声更清晰地传了过来,他不再犹豫,涕泪横流,扑嗵一声跪床前,连叩三个响头,“哇”地一声,猛立起来,看看师傅,大步从后门冲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风雨撞击板壁,由于没了进路,失去了最初的凶狂。

  万拐子平平地躺在床上,全身舒展,无比轻松,从万公伯冲出后门的那一刻起,他就获得了彻底解脱。他躺着,一动也不动,完全沉浸于一种未知的空旷之中。万拐子很满足,在这样的结局之后归于沉寂,不仅是自己的追求,也有着父亲的希望啊。

  灯花颤抖几下,熄灭了。

  黑沉沉的屋子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万拐子似乎已经听出了那潺潺的声响。

  子夜时分,膏药万的店门又被人推开,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万拐子的床前。来人是张正诗,他显然受了重伤,呼呼地喘着气。他伸出双手摸索着,抓住万拐子的衣报,用劲地摇晃,压低声音叫道:“隆岐!你、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本来静静躺着的万拐子,此时突然动了动,“唉”的一声,嘘出一口气来。

  张正诗一听大喜,他虽然看不清万拐子的脸,但他完全知道此时此刻万拐子最需要听的是什么。他急急地说道:“隆岐,我是正诗,是张正诗!死了,都死了,山原、何小鸿都死了。隆岐,何小鸿是日本特务,她、她是日本开拓团留下……潜伏的……隆岐,秘方在哪里?我,我要不、不惜一切保住……”

  “水……水……”万拐子艰难地叫道。

  张正诗连忙挣扎起身,艰难地摸索着找到了杯子,又踢踢绊绊地从水缸中舀了水。

  万拐子喝了两口,喘过气来,声音微弱地说道:“你……你是张正诗?你来干什么?滚,滚!”

  张正诗咽着气,声音越来越衰弱,说:“对,是正诗,我是……地下党……我们没想到……何、何会是日本特务,我要她一起走……她开枪了……”

  “你,你是共产党!为、为什么?”万拐子仍不能释怀。

  张正诗答道:“当伪军……是军统安排……机场被炸,他们一直怀疑何小鸿……我有关系……接触山原容易……可党要我保障你的安全……”

  “啊……”黑暗中,万拐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隆岐,”张正诗又说,“金券……没保住,秘、秘方在哪……快,交给我……拼命也要送、送走……”

  万拐子久久不回答。

  张正诗慌了,他以为万拐子已经去了,用劲叫道:“隆岐,你……”

  万拐子突然大咳几声,他的精神仿佛一下子亢奋起来,说话也顺畅多了。

  万拐子说道:“正诗,好兄弟,原谅哥哥,我误会你了!”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咳嗽,连着喘几口气,他又说,“好兄弟,你也相信有秘方?不过……对!要说秘方,也是有秘方,它就是那块金券!是的,它就是秘方,可它已经被我浸透了致命毒汁。这样的东西,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只有山原冈夫、何小鸿他们才需要,因为那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张正诗听糊涂了,他问道:“隆岐,你是说……根、根本没有秘方?”

  万拐子对着黑暗轻蔑地笑了笑,这个笑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认为应该知道的人知道。膏药就是膏药,普通而又普通,哪里有什么秘方!

  万拐子摸索着拉住张正诗的手,又说道:“正诗,你说什么叫秘方?秘方就是人心!不是兽心!一个小日本,几个武士道,仅凭刀兵就敢妄言霸占世界,他们可有秘方?呸,他们的秘方就是两个字……疯狂!”

  “哈哈,”万拐子用尽力气笑了两声,说道,“正诗啊,小日本儿的太阳旗插在中国,它才是短命的膏药!”

  “噢,我、我明白了……”张正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真正地放心了。

  “明白了好……明白了……好……”万拐子仍在抚着张正诗的手,一下一下,两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泪水,慢慢、慢慢地滚下了脸颊……

  第二天凌晨,一群日本兵围住了膏药万,他们在屋里屋外,左左右右搜索了半天,临离开时,用几支喷火筒对准膏药万扣动了扳机。

  ……

  公元2005年,占城大变样子,具有了中等城市气派。城北经济开发区鳞次栉比的高楼丛中,有一群样式古朴别致的建筑,那就是占城人引以为傲的占城市中医院。2003年,该院因研制一种医药口罩,对防治非典起到了极其特殊的效用,而震动了国际医疗界。疫情过后,国务院曾明令嘉奖占城中医院。“万世膏药”的系列产品“克典软膏”也因此列入了国家重大科研项目。

  美丽的占城市中医院,就像一个花团锦簇的植物园,各专门科室的大楼散布在林木花丛之中,宛如绿海中座座漂浮的仙岛。正对医院大门的门诊部大楼前,是一个大花圃,其中并排树立两座半身铜像,基座上刻着名字,右边的是:万隆岐(1896—1945),左边的为:万公伯(1907—1996)。【完】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