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不需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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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在南融胡同,胡一民家是令人羡慕的。胡一民在航空空管局工作,赵雅之在水利局上班,儿子正在读建筑学硕士。用邻居开玩笑的话说,他们家的职业是海、陆、空三栖,收入是全面进入小康。更主要的是他们的儿子胡建硕士毕业又考到美国一家名牌大学准备去读博士。他们家又多了一个“中外合资”的优越性。大家何止羡慕,简直有些嫉妒了。

  世上的事总是福祸相依。就在胡一民的儿子胡建准备远涉重洋去美国留学的时候,却突然得了 “暴发性重型慢性肝炎”,留学的事情搁浅不说,辗转三四家医院,花费10余万元,治疗了三个月之后,胡建的病情进一步恶化,被确诊为“进行性肝脏衰竭”,病危通知书下了好几次。

  胡一民夫妇痛不欲生。他们到处求医,只要能治好儿子的病,就是豁上老命也在所不惜。经人介绍,他们找到了全市最有权威的肝脏理疗专家方教授。方教授认真研究了胡建的病历,说必须在10天内找到合适的肝脏来源进行肝移植手术,否则,就是华佗在世也没办法。

  可是,医院没有合适的肝脏。两口子一商量,在报上登了一则启事,以25万元重金寻找捐肝者。启事一发布,果然有十来名捐献者报名。遗憾的是这些人的化验结果都不合格。三天过去,胡一民的头上频添白发,赵雅之的精神几近崩溃。方教授叹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呀!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其实兄弟姊妹的肝脏是最好不过的!”

  教授无意间的一句话提醒了赵雅之。她黯然对胡一民说,如果龙龙还健在就好了。胡一民一听,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愣了一会神,又颓然坐下。

  “当时我们把他放在桥洞的时候,天那么冷……即使龙龙还在世上,我们也没脸去找他!这真是报应呀!”胡一民低声说。

  胡建并不是胡一民和赵雅之的第一个孩子。当年,胡一民和赵雅之结婚时,一个年轻潇洒,一个美丽聪慧,两人的结合被人们称为“金玉良缘”。一年后,他们的儿子龙龙在医院诞生了。先天右腿残疾的龙龙打破了夫妻俩所有美好的憧憬。他们太优秀了,内心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推说孩子身体不好,谢绝了所有来探望的客人。在医院住了没一个礼拜,他们就匆匆回了家。接着他们家就有了一场大的争论,双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从优生的角度,他们的顾虑越来越多,从孩子的出生到老年,有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胡一民夫妇看着这个既让人心疼,又让人生畏的孩子,哭了几天,最后狠狠心,把龙龙放到一座桥洞里,对外则说孩子夭折了。两年后,他们的第二个儿子胡建出生,他们终于有了符合自己期盼的孩子。

  自从那天赵雅之和胡一民在医院提起龙龙,两个人似乎都有了心事。胡一民只是唉声叹气,赵雅之却有了想法,她决定试着找一找龙龙。很多时候,女人其实比男人更有魄力。

  第二天,赵雅之在报纸上又登了一则启事,内容是寻找自己25年前遗失的孩子,详细描述了孩子当时的穿戴,尤其强调了她戴在龙龙脖子上的银链子。

  又过去了几日,没有回音。两口子已经绝望了。就在方教授给他们的最后一天,忽然来了一个叫刘石头的小伙子,说他愿意捐肝。

  来了那么多人都化验不合格,胡一民两口子并没有抱多少希望。医院对刘石头进行配型检查,可巧的是居然是个上好的肝脏来源。胡一民夫妇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胡一民甚至拥抱了那个刘石头,说以后他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

  经过24小时的漫长等待,手术成功了。在一抹阳光下,两个孩子先后醒来。他们的身体还是那么虚弱,但是他们对望着对方,有一种感动,有一种亲切。胡建对刘石头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生命有一半是你给的,你就是我的哥哥!感谢你!”刘石头憨厚地一笑,无限宽容的样子。

  在胡一民夫妇的精心照顾下,两人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胡一民夫妇给刘石头买了一套高档西服,还给他准备了一张30 万元的储蓄卡,准备在刘石头出院时给他。

  刘石头却在一个中午失踪了。胡一民一家找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有找到。赴美的日子临近了,胡建却流着泪对父母说他不去留学了,他要找到给自己生命的刘石头,不然他的良心会不安一辈子。

  胡一民夫妇也是这个心愿。于是他们在报纸上登出了第三份启事,详细描述了刘石头的模样,让大家提供线索。很快就有人说这个人好像是捡破烂的刘瘸子的儿子。刘瘸子其实他们都认识,因为他经常到各大机关的宿舍里收废品,矮矮的个子,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像在跳。他就住在市区边缘的一处老房区里。胡一民夫妇决定去悄悄打探,看个究竟。

  这天晚上,胡一民夫妇找到刘瘸子家。三间旧平房外堆满破烂,屋内灯光明亮。他们透过玻璃窗见刘石头正在桌子前面整理什么东西,刘瘸子从另一个房间端来一盆水。“石头,洗脚了!”石头赶紧放下手中的活:“爸,我来!”石头接过盆,却把刘瘸子拉到椅子跟前:“爸,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为我洗脚。从今天开始,我给你洗!”刘瘸子愣了一下,默然坐在椅子上,任石头把他变形的脚放在盆中。

  等石头帮他洗完了脚,刘瘸子又去打来一盆水,说:“石头,爸帮你洗吧!爸给你洗了二十几年脚,不知道还能为你洗几天?!”

  刘瘸子把石头的裤管挽起来。石头的右腿赫然是一个假肢。刘瘸子把假肢取下来,为石头敷药。忽然他抱着石头的腿哭了。石头搂住刘瘸子:“爸,你别伤心,我不离开你,我永远是你的儿子!”这时候,不知哪里的一丝清风,把桌头的一个铃铛刮得当当响。胡一民夫妇循声一看,桌上俨然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粉色童装,一条银链子垂在桌子边沿,链子上的铃铛在那里摇曳。

  “儿子,我的儿子!”赵雅之冲动地要进去,胡一民紧紧地抱住她。

  石头的确是胡一民夫妇25年前丢弃的儿子龙龙。当刘瘸子把龙龙抱回家,一看右腿残疾,更疼惜他了。因为他自己是个瘸子,他知道一个残疾人是多么不容易。因为孩子大难不死,刘瘸子给孩子起名叫石头,希望他像石头一样皮实。凭空有了这么一个孩子,刘瘸子本来灰暗的生活有了光彩。父子俩相携着走过无数艰难的日子。

  石头高中毕业那年,刘瘸子拿出自己攒了大半辈子的几万元块钱,给石头装了假肢。可是石头的年龄越大,对父亲的抱怨也越多。他埋怨父亲为什么把自己生成了残疾人,受人歧视。刘瘸子没有解释,他知道每一个残疾人都必须经历这样一个比死都难受的心理历程。

  直到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赵雅之寻找儿子的启事。

  刘瘸子虽然是个残疾人,但心地善良。他想把实情告诉石头,让石头去救他的弟弟。可是他又担心,胡一民夫妇会把石头从他的身边夺走。在刘瘸子的心里,石头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寄托。最终,刘瘸子还是把事情真相告诉了石头。

  当石头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惊呆了:“不可能,你不是说我妈妈死了吗?你骗人!”

  刘瘸子拿出25年前的那套衣服和银链子,对石头说:“孩子,你的亲弟弟危在旦夕,你一定要救他!你的爸爸妈妈需要你……”刘瘸子说不下去,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就是我的亲爸爸!”石头对刘瘸子说。他回想起这些年父亲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即使面对他无理的怨责,也从来没有数落过他。

  刘石头还是去医院献了肝脏,他知道,只有他才能救他的弟弟。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赵雅之把石头约了出来。她有一肚子话要说的,可一见到石头却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石头也看着他的妈妈。

  “龙龙,我的龙龙!”赵雅之伸出手想去抚摩石头。他却只是看着她,她的手就停在半空。

  “龙龙,妈妈对不起你!”赵雅之声泪俱下。

  良久,石头开口了:“我在看你。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在心里想着妈妈会是什么样。原来你是这个样子。可是我不知道现在是该爱还是该恨!我只想告诉你,活着是每一个生命的权利,活着是不需要理由的!”然后,他转过身。

  不远处有一辆装着废品的车子,刘瘸子正隐在车后面偷偷往这边看。刘瘸子此刻的心情异常复杂,他怕再也看不到儿子了。

  石头走过去,对刘瘸子说:“爸,我们走!”

  “嗯,我们走!”刘瘸子的声音哽咽着。后面,飞快地跑来一个身影,居然是胡建。他和石头一起推着废品车子:“哥,我们走!”

  赵雅之站在那里,看着三个人离去。优越了一辈子的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可悲和渺小。他们抛弃了一个孩子,他们就抛弃了一个世界——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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