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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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学校有个高音喇叭,安装在餐厅旁的电线杆子上,坑坑洼洼的,像砸扁了又撑

  起来似的,不知多少年了,播出的声音滋滋地变调。喇叭每天在同学们吃饭的时候播音,都是中央电台的节目。学校有什么事,也通过喇叭广播:每当毕业生毕业,学校广播对他们的企望;新生入学,广播欢迎新生的祝贺词。但这类事一年也各一次,每次都用同一篇稿子,只把年份改一下就行了。这天吃饭时,人们陆陆续续往餐厅里走,心里都感到别扭,感到不自在,为什么别扭为什么不自在,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走着走着,人们才感觉出味儿来:喇叭里播放的不是中央电台变调的普通话,而是当地普通话的变调。同学们不自觉地边走边听,听了几句,才听出点儿眉目:原来是学校广播员在广播市人大关于区人大代表选举的决定。播完一遍,又从头广播,反复播放着。同学们平时议论世界形势、议论国家大事、议论大人物的私生子、议论政治新星的政治背景、议论电影明星的野男人或野女人,对这种区区小事都嗤之以鼻,一边说着无关痛痒的话,一边向餐厅走去。所幸的是喇叭背对着餐厅,走过安装喇叭的那根电线杆,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本来是一件对学生无关痛痒的事,学校却当政治任务布置下来了。那天上午有一节自习课,周步尘通知学生,自习课时,杨老师有重要任务给同学传达。上课时间到了,杨薇走进来,站在习惯站立的地方,开门见山,宣读了市人大的决定,然后公布区里分给学校的两名人大代表名额:一名教职员工,一名大学生。末了,布置下午分组自选场地讨论选举人大代表的重大意义,按法律程序推选候选人。

  下午的讨论是周步尘安排的,平时有什么活动,都是以值日小组为单位,这次以宿舍为一个组,省得女生到男生宿舍不方便。陈思为是425宿舍的宿舍长,没人推举,也没人指派,他自告奋勇当了会议主持人。他拿了笔、拿了纸,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说:“午休时间过了,咱们开始讨论吧!”没人作声,不作声不一定是反对,也有赞同和默认的因素在内,就等别人发言。陈思为说:“人大代表选举是我们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是党赋予我们的民主权利,希望大家正规一点儿,严肃一点儿。”薛小飞说:“谁不严肃了?”陈思为说:“严肃就对了,大家都从铺上下来,一人一个凳子,都围着桌子坐下。”只有周步尘从铺上下来了,搬个凳子坐在陈思为对面,其他人以原来的姿势在铺上手支着头,侧身脸朝外躺着,只有宋仁杰脸朝里侧身躺着在看什么东西。周步尘说:“都下来吧,咱们正规一些。”依然没人响应。周步尘又说了一遍,宋仁杰说:“别神经兮兮了,你还真当回事啊!”陈思为表情冷峻,一本正经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宋仁杰说:“就是这话。”陈思为说:“我给你记下来!”拿起笔来要记,宋仁杰说:“别记!”陈思为说:“你怕了?”宋仁杰把书放下,转过身,用另一条胳膊支着头,说:“怕什么?没怕。”陈思为说:“不怕为什么不让记?”宋仁杰说:“今天只布置讨论,布置推荐候选人,没让记录。”陈思为问周步尘:“不记录吗?”周步尘说:“他说句笑话,别太严肃了。”陈思为说:“这是国家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不能拿严肃的事开玩笑。”宋仁杰说:“有些事我还没弄懂,你先说吧!”陈思为说:“这不是在讨论吗?你搞不懂的事就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帮助你提高认识。”宋仁杰坐起来,说:“你帮助我?”陈思为说:“是让大家帮助你,你有什么疑问就提出来,大家共同讨论,也是共同提高的过程。”宋仁杰说:“这还差不多,我们主要是共同帮助你提高提高认识。”陈思为说:“我用你帮助?”周步尘说:“不要吵了。”宋仁杰说:“我们不是在吵,我们是在帮助陈思为提高认识。”陈思为说:“我用得着你来帮助?”宋仁杰说:“你认为你不需要提高认识你就出去。”陈思为说:“这是宪法赋予我的神圣权利,你有什么权利给我剥夺?”周步尘说:“不要争吵了。小宋,你接着说。”宋仁杰说:“我说什么?”周步尘说:“谁知道你刚才要说什么呢?”宋仁杰说:“我忘了刚才要说什么了。”周步尘说:“你忘了你就先想着,先让别人发言。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你再接着说。”宋仁杰:“我又想起来了。都是帮助陈思为闹的。”陈思为说:“你说清楚,是你在帮助我呢,还是我在帮助你?”宋仁杰说:“你还让不让我说呢?”周步尘说:“从现在起,跟正题无关的话一概不许说。”宋仁杰说:“我刚才要说,这区人大充其量也是个县级,怎么管起咱部级大学来了?”陈思为说:“区做为一级地方政府,不管多大的机关,都得接受所在地地方政府的管理。不管一个人的职位有多高,只要是当地一个有公民资格的居民,都得参加当地的民主选举,就连国家主席也一样,如果不是区人大代表,就没有当选国家主席的资格。你怎么连这点儿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宋仁杰笑笑,说:“你别神经兮兮的,没见过哪个国家主席还得经区人大的选举才能当国家主席。”陈思为鄙夷地说:“你年轻人孤陋寡闻,对政治懂得太少了。凡是全国人大代表,必定是区县一级人大代表。没有县、区人大代表的资格,就不能当选国家主席。”宋仁杰说:“要是中央让谁当国家主席,区里的选民不选他呢?”陈思为说:“不可能!”宋仁杰说:“怎么就不可能呢?”陈思为说:“只要有当国家主席资格的,那都是经过区人大选举选上的。”宋仁杰说:“也有坐直升飞机上去的。”陈思为问:“谁?”宋仁杰说:“正揭批四人帮呢,还能有谁?你说,四人帮是区人大代表吗?”陈思为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你还别说,四人帮还真是区人大代表。”宋仁杰问别人:“你们说说,四人帮是区人大代表吗?”别的人都不知道,没人作声,宋仁杰又问陈思为:“你说,四人帮是哪个区的人大代表?”陈思为也不知道,他说:“当然是所在地选区的人大代表了。”宋仁杰说:“全国人民都知道四人帮祸国殃民,也就他们这四个选区的人都瞎了眼,选出这样的代表来。要是这几个选区的人当初不选他们,他们不就进不了中央,也就发生不了祸国殃民的事了吗?”陈思为怔了怔,说:“你对政治一无所知,才提出这些一无所知的问题,你就不够一个候选人资格。”宋仁杰说:“未必!我先选我当候选人。”

  其他人都笑了,笑得很开心,惟独陈思为没笑。宋仁杰说:“笑什么?毛主席还选过自己呢!”周步尘说:“那是选举,现在是推荐候选人。”宋仁杰说:“那我推荐我自己。”周步尘说:“候选人只能两个人以上推荐,不能自己推荐自己。当确定你为候选人的时候,才能自己选自己。”宋仁杰说:“那你们谁推荐我?”没人响应,宋仁杰说:“你们不推荐我,看来这国家主席我是当不成了。我还打算当了国家主席,一人提拔你们个部长呢,这回算了吧,你们谁也别想当部长了。”

  人们又一阵大笑。陈思为说:“推荐候选人,必须推荐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人,不能把严肃的问题当儿戏。”宋仁杰问:“谁能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陈思为说:“你认为谁能坚持就推荐谁。”宋仁杰说:“我们都是学马列的,我看没人反对马列主义,都推荐上去吧。”陈思为说:“名额有限,就是都能坚持马列主义,也只能选立场最坚定的,不能都推荐。”宋仁杰说:“谁最坚定呢?”陈思为说:“除了不能自己推荐自己,你认为谁在全校表现得最坚定就推荐谁。”宋仁杰说:“你是不是认为你最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陈思为说:“你认为我有这种资格,你可以推荐我!”宋仁杰说:“本着对党负责的精神,我不推荐你。我推荐了你,将来你像四人帮一样成了野心家,我对人民犯罪就犯大了,还是把你扼杀在睾丸里吧。”同学们有一阵大笑,笑过之后,宋仁杰继续说:“周步尘是共产党员,最能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我推荐周步尘!”陈思为说:“人大代表不是党代会代表,候选人不一定非要推荐党员,非党员也可以推荐。”周步尘说:“全校只有一个学生名额,推荐候选人不一定推荐本组的,也不一定推荐本班、本系的,别的系也可以推荐,只要在全校有影响,有号召力就行。别人对我不熟悉,推荐我也白推荐。”陈思为说:“小周说得对,推荐就应该推荐有影响的人,但也不排除本宿舍的人,只要有坚定的政治方向,能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在学校又有知名度,本宿舍的人也可以推荐。”

一直没说多少话的薛小飞说:“我推荐柳瑛!”陈思为说:“柳瑛的知名度低了点儿。”宋仁杰说:“我同意!”薛小飞说:“两个了,还有以上吗?”没人作声。宋仁杰说:“今天我发言最多,候选人我也推荐过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今天我还有事,我得出去一下,你们接着推荐吧。”

  说完,他从铺上下来,开门出去了。他下了楼,出了校门,行若无事地向东走去。他一走,薛小飞说:“有两个人推荐柳瑛,符合法律程序,老陈写上,我尿泡尿去!”

  他这一走,不回来了。讨论在打打闹闹中进行,又在打打闹闹的气氛中结束了。

  吃晚饭的时候,陈思为无精打采地走出宿舍,在往餐厅的道上碰上杭健。杭健问他:“你们组推荐谁当候选人了?”陈思为不想说,但又不能不回答,他支支吾吾地说:“推荐了中文系的柳瑛。”杭健说:“小薛推荐的?”陈思为说:“完全是私情。”杭健说:“这太不公平了,怎么没人推荐你?”陈思为带有怨恨、带有不平、带有愤世嫉俗的情绪说:“这本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但学校对这件事的严肃性强调不够,一些学生对这事也不重视,把一个严肃的问题当儿戏对待了。”杭健愤愤不平地说:“就是,我们组也是这样!”陈思为问:“你们组推荐了谁?”杭健说:“我们组推荐了周步尘。”陈思为没有说话。杭健说:“宪法也没有规定推荐候选人非得在小组推荐,两个人以上推荐就行。我推荐你,单独跟系里说去。凭你在学校的知名度,你这次一定能当选。”陈思为说:“那起码得两个人。”杭健说:“我到别的系找我一个老乡,我们共同推荐。”

  晚上,薛小飞到柳瑛家里去了,杨薇也在那里,他们也在议论人大代表选举的事。薛小飞进了屋,柳瑛高兴地对他说:“你猜我们班推荐了谁?”薛小飞说:“还不推荐你?”柳瑛说:“错了,不光我们班,我们全系都推荐了你。”薛小飞问:“是你操纵的?”柳瑛说:“我操纵只能操纵我一个人,还能操纵全系?”薛小飞说:“我们组里都没人推荐我,你们中文系发什么神经?”柳教授说:“这学生们也怪了,墙里开花墙外香。”杨薇说:“有些人也是出自文人相轻,抬高了周围的人,都有贬低自己的想法,自己争取不到的东西,宁肯送给不相干的人,也不让周围的人争取到。这事多了,不仅中文系,全校有几个系的学生不推荐周围的人,都推荐了小薛,经济系也只有我们班里没人推荐他。”

  柳教授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说:“这就是中国人的德性。不过,我从不主张学生参政,学生就是学习的,参什么政呢?‘文革’中的那批大学生,都毁在参政意识太强了。”杨薇说:“我们滨大的学生,除了毕业后留校任教和个别到研究机构搞业务以外,都充实到党政机关去了。如果有志搞政治,现在就培养一个人的参政意识,将来是大有用处的。”柳瑛也说:“反正以后大都到机关去,现在捞点儿资本有什么不好?”

  柳教授笑了,说:“我这丫头,也不安心读书了。”

  

  陈思为对选举区人大代表的热情比做任何事的热情都高,对当选的自信高于做

  任何事的自信。他自认为滨大的学生代表非他莫属,他自认为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由此可以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在教小学的时候,他读过一首诗,诗中有一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当时读它时,感到它很平淡,像句大白话,没有诗的韵味,现在读起来却有字字千钧的感觉,像是在说他,像出自他的笔下,读起来有一种荡气回肠的韵味。

  随着选举日期的临近,他越来越注意自己的仪表,注意自己的形象,在任何场合,都不忘自我表现,久而久之,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表现。除了站着说话,他不扶着自己的腰了,走路任其扭动,双臂前后摆动。他自信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中央有个大人物年轻时就是这种走法、就是捂着腰和人面对面站着说话。他捂着腰站着却站不稳,不是脚不停地来回移动,就是一只手捂着腰,一只手不停地指划,以加重他认为自己的警句的语气,增强他说话的号召力。在一部纪录片里,那位大人物年轻时讲话也是这个样子,他不敢公开和大人物类比,但有意无意地模仿大人物,他自认为天生就是大人物那种气质。别人说话时,他双手捂着腰,顺时针或逆时针摇动着,腰部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在餐厅打饭,除时时刻刻做着引人注意的举止外,仍然喋喋不休地反复说着马克思主义原理,仅仅是“原理”,却没有内涵,“原理”是他的警句,警句是不需要内涵的。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每顿饭换一个餐桌,不论是男生的餐桌还是女生的餐桌,他见空就挤过去,把碗放下,随后发牢骚似地说一句:“现在的事,哪儿还有马克思主义?”他不具体说出哪些不是马克思主义,却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必须坚持“原理”。

  他的举止、言行引起更多的人的好奇,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侧目或回头向他张望。他认为那是同学们对他的关注,他自信在关键时刻能引起人们的注意,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不会表现自己的人,永远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也永远不会出人头地。

  这天,餐厅开饭晚了,同学们到了餐厅,都站在打饭口等着,或面向左、或面向右,或面向后杂乱无章地站着,乱哄哄地说着闲话。陈思为站在队尾,队尾几个学生在开玩笑,一个说:“本人这次是候选人,你只要投了本人的票,本人当了区人大代表,当了市、省、全国人大代表,再当了国家主席,一定提拔你个看大门的。”另一个说:“扯蛋吧,本人也是候选人,你投了本人的票,日后本人当了国家主席,本人跟女秘书睡觉,让你给本人守门,等本人用过了,赏给你。”第一个说话的说:“扯蛋,谁要你用过的,白给也不要。”那人说:“那是御用品,给你那是‘赐’,念这次你投了本人一票才赐给你的,你现在不投本人这一票,到时候你想要,本主席还不赐呢。”

  陈思为听了,自己像受了侮辱,心里顿时产生一种激愤之情:什么水平的人,竟然有人推荐这种人当候选人,这不是拿政治当儿戏吗?心里一激动,撅着屁股爬到餐桌上去了,站起来,用勺子敲敲饭盆,人们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好奇地注视着他。他清清嗓子,说:“本人叫陈思为,经济系政经专业77级学生,老三届,今年32岁,想必大家都认识。”

  同学们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闹怔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以为他得了精神病,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问:“你自报家门干什么?是不是上了大学,跟家里老婆吹了,想在学校骗个女同学呀?”

  人们顿时一阵哄堂大笑,男生笑,女生也笑。陈思为却一本正经地说:“本人已经结婚,绝对没有搞对象的意思。本人自我介绍,为了使同学们对本人进一步了解。本人受同学们信任,推荐本人做了区人大代表候选人,希望同学们在行使民主权利时,把你那神圣的一票投给本人。”

  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句话:“你是什么出身?是不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后代来搞反革命煽动,搞和平夺权来了?”

  陈思为说:“本人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父亲是抗日战争入党的老党员,岳父、岳母、妻子都是党员。本人虽没有入党,却一直坚持马克思主义。本人最近在校报上发了一篇学术论文,题目叫《高校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希望没看过的同学认真看看,那篇论文代表了本人的思想体系。”

  人群中传来一阵口哨声,先是一声,后是两声、三声,接着响成一片。陈思为说:“大家安静一下……”还没说完,不知谁喊了一声:“滚下去!”陈思为还想解释,人群一片吼叫:“滚下去!”喊声一阵接一阵,一浪高过一浪。陈思为红着脸,想说说不下去,想罢休却没台阶儿。薛小飞走到陈思为的桌旁,伸手去接他,说:“老兄,下来吧?”陈思为总算有了个下台儿的阶儿,抓着薛小飞的手,蹲在石桌的边缘,另一只手扶着桌边,先伸下一条腿,再伸一条腿,很艰难地从桌上滑下来。刚站稳,没料到薛小飞一翘腿,另一只手稍一扶桌面,站到餐桌上去了,他说:“同学们请安静一下。刚才陈思为同学在搞竞选演说,这是件好事,通过竞选,大家可以对候选人有进一步了解。想竞选区人大代表的,乘这个机会,站到餐桌上做点儿自我介绍,餐桌很多,站到哪个餐桌上都行,本人自告奋勇,来主持这个竞选演说。”

话刚落音,果真有人跳到另一张餐桌上,是声称日后当国家主席与女秘书睡觉的那位。他刚报了姓名,有人在人群中喊:“你当了人大代表,当了国家主席,还不仗着权利,睡遍天下所有的女人?”人们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大笑,那位同学不但不难为情,反倒一副得意的神态,乍着胳膊,腿弯曲着,身体向后仰着哈哈大笑,笑得浑身颤动,一边笑着从桌上跳下来。薛小飞一边大笑,一边说:“谁上来?”有人喊这个上去,有人纵恿那个上去,却没人再上去了。薛小飞说:“没人上来,本人也顺便说几句:本人叫薛小飞,经济系77级学生,现年22岁。本人入校后最辉煌的事是被保卫科抓过。”下面发出一阵喝彩声,一阵用勺子敲打饭盆的叮当声,还有一阵欢呼声。正在这时,打饭口开了,歪脖大师傅从打饭口探出头来,破口大骂:“他娘的×,敲什么敲!”或许声音太小,没压住盆碗声,或许人们只顾了向薛小飞欢呼,没注意歪脖师傅的叫骂。人们见卖饭口一开,同时转过身,一阵狂挤,挤不进去的,在后面故意起哄,故意推挤,起哄声、叫骂声交织在一起,像要把房顶揭了。薛小飞从桌上下来,后面几个起哄的学生恶作剧,冷不防把薛小飞抬起来,抛到拥挤的人们的头顶上,再用力向前撺一下,薛小飞顺势顺着人们的头顶爬向卖饭口。

  过了没几天,全校师生进行区人大代表选举投票,选举地点在学校操场,操场中间摆了几个投票箱,投票箱用装梨、装苹果的纸箱做成,糊上一层红纸,用黄广告色写上“投票箱”三个字,上面留个口,每个投票箱前站着两个保卫科的人,气氛很庄重。投票处不远,放着几张桌子,工作人员在发放选票,凭事先发的选民证领取,每领一张,便在选民证上盖个小章。当陈思为满怀信心地领了选票的时候,选票上的候选人使他大感意外,一个是保卫科的宋科长,另一个是柳瑛。他除了意外之外,头上像浇了一飘冷水,随即有一种幻想破灭、心灰意冷的感觉,然后就是愤愤然了。

  选票发过之后,安装在操场一侧的高音喇叭做了说明,宣布了选举办法:两位候选人是学校党委根据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在全校师生所推荐的三百多候选人中,广泛征求各方人士的意见和考察各候选人的各种表现后确定的,宋科长工作认真,法制观念强,儿子触犯刑法之后,他大义灭亲,亲手把儿子交给公安部门。柳瑛思想解放,学习进步,有组织能力等等。然后鼓励选举人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凡同意学校党委确定的候选人的,在候选人名字的下方打“√”,不同意的,划“×”,同意谁再在两个空格中写上谁,每个选民只许写两人,多选为废票。

  陈思为掏出笔,把两个候选人都划去了,因用力过猛,把厚厚的选票都划破了,然后在一个空格中写上“陈思为”三个字。多选为废票,只写一个则为合格票。写完,怕人看见,赶紧折住,然后投放在投票箱中。他想象着,凭他在学校的知名度,别人也会划去选票上的候选人写上他的。

  他怀着希望,焦灼不安地等待着选举结果,等待着使选票上的候选人感到震惊、使同学们感到欣慰、使他感到自豪的选举结果。第三天,学校用大红纸公布了这次民主选举的结果,那张大红纸贴在北院的大门口,仅几行字:经民主选举,我校保卫科宋大牛、中文系77级学生柳瑛当选为区人大代表。

  那个公告十分醒目,只要抬头走路,一眼就能看见。但学校师生只管进进出出,昂头走路,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看那张公告的。

  陈思为手捂着腰,歪着头,在公告前怔了好长时间,不知看了多少遍,看过之后,喃喃地说:“这不可能!”

  这时,宋仁杰从校外回来,问他:“什么不可能?”陈思为说:“这选举结果不可能。”宋仁杰说:“怎么不可能?你以为选了你才可能吗?那才是不可能呢。”陈思为说:“选票不可能统计得这么快。”宋仁杰说:“不用统计我就知道你得了几票。”陈思为忙问:“你说我得了几票?”宋仁杰说:“你得了两票,一票是你自己选的,另一票是我选的。别看兄弟当时推荐候选人的时候没推荐你,到动真格的时候,还是兄弟我投了你的票。不信,咱骂点事儿。”他的话刺痛了陈思为的自尊心,歪着头瞪了他一眼,说:“凭我在学校的知名度,我只得两票?这种选举就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哪能选几个就是几个候选人呢?把群众推荐的候选人都写上,看谁得票多。”宋仁杰说:“选了你才符合原理吗?你也别做梦了,就是把三百多候选人都写在选票上,也选不上你。知名度?你别太自信了,你有什么知名度?不就挨了顿打吗?把那也当资本?”

  陈思为两眼怔怔的,半晌,才“哼”了一声,扭动着身子走了,把宋仁杰撇在大门口。

  陈思为走得早,回到宿舍却比宋仁杰晚。他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在宿舍,他进屋后在当地来回走动着,像是站到哪儿都不合适,走动了好长时间,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挨打,那是为捍卫马列主义挨的打。”

  话音一落,心里的那点儿底气像是随着那句话泄光了,心里空荡荡的,两只眼来回忽闪着,像是在寻找放置眼神的地方。

  别人都瞅着他发怔,以为他真得了精神病,只有宋仁杰知道他在说什么,笑眯眯地瞅着他说:“都什么时候了,你才找这么个理由啊?刚才没回来,是不是在外面编这句话呢?别说你为捍卫马列,你捍卫什么,挨打也是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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