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王的文字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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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这一带的大漠是由甘陕出发,至古西域的丝绸之路的必经地。自汉朝开始,就一直没有太平过。

  中国商人的茶叶、丝绸和瓷器,必须在大漠边的亚岬村换上驼队,才能继续上路;来自西亚各国的香料,也必须从此经过。亚岬村实际上是大漠马贼准备的一个中转站。

  商人们在亚岬村打尖,是为了向领头的马贼缴纳一定的钱物,然后马贼们发给他们一面小旗,表明这支队伍已经缴纳过税款了,其他的马贼们就别再动手了。做完这一切,基本就能平安地走过大漠。

  领头的马贼是真正的漠王,他收了过往商贩的银子,凭着自己的一面旗帜就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命与财产的安全。没有交税的商贩,自然不在他的保护范围之内。那些不肯或者不知道交税的商贩就是荒漠马贼们蹄下任意肆虐的羔羊。那些不懂事的羔羊数量实在太少。所以,漠王便成了马贼们无限向往的位置。战争就在马贼们争夺漠王一职中展开了。

  漠王就是亚岬村的老爷。每年七月,各路马贼纷涌而至,来抢夺这个风光无限,又无需经历狂沙肆虐就能丰衣足食的老大的位置。武功,是称王称霸必不可少的本领。

  陆青衣坐上亚岬村老爷的位置已经七年了。换句话说,他连续七年击败了一个个想当老爷的对手。事实上,他只参加过两年的搏杀,就再没有人敢向他叫板。陆青衣的武功出神入化,与人对敌只凭一双肉掌,招数也没有人能认得出来。

  与陆青衣交过手的总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上一届的老爷罗智,罗智也是鼎鼎有名的黑道枭雄,与陆青衣一战之后,就再无音讯,据说败走的当日,他哭得比新嫁娘还要伤心。

  另一个就是陆青衣的师弟鬼画。鬼画觊觎老爷的位置也是多年,而且当年拜师学艺时,他的武功还在陆青衣之上,所以,陆青衣击败罗智的第二年,鬼画就向陆青衣挑战了。鬼画败得很惨,第二天,他就拜倒在陆青衣的脚下,要求入师兄之门,作师兄的徒弟。自此,再也没有马贼敢来向陆青衣下挑战书了。

  在别人看来,陆青衣应该是志得意满,过的是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日子。其实不然,陆青衣抛下了家人,爱上了书法,爱到了如痴如醉,若痴若狂的程度。

  鬼画不仅是马贼,还是一名画师。陆青衣收下了鬼画之后,就爱上了鬼画的画。他的想法是,练好书法之后,在鬼画的画上题字。鬼画欣然同意,并为陆青衣找来了一大批名家的书法作品,让陆青衣临摹。

  最初陆青衣临摹的是宋朝徽宗皇帝的作品,整整贴满了书房的四面墙壁。鬼画看了之后,对陆青衣说:“赵佶的字未免过于轻佻,少了阳刚之气。师父为大漠之王,理应练习狂草,这才能体现出一代漠王狂放不羁的风格。”

  陆青衣随手扯去了墙上的字幅,又开始临摹王羲之的作品。这一练,整整半年,别说鬼画,就连陆青衣的妻儿,也难得见上他一面。据看护书房的管家说,每天晚上陆青衣书房内的灯要亮到深夜。

  鬼画就在陆青衣练字时,不停地练功。陆青衣对他也不保守,将自己习成的嫁衣神功的心法传给了鬼画,任由他去练习。鬼画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练习数月之后,发现自己的武功突飞猛进,这才意识到陆青衣没有用假心法骗他。这样一来,鬼画练功越练越勤。

  这天清晨,管家来请鬼画,说是陆青衣请他去看字。鬼画听了这话,直奔陆青衣的书房,眼前的景象令他吃了一惊。书房里,不仅是四面墙壁上贴满了字,就连陆青衣睡的床上,也堆起了厚厚的一沓。陆青衣竟将床上的被褥全部拿走,用他临摹的字当被子盖。

  鬼画暗暗摇头,陆青衣对字的用功程度,远远在他习练心法的程度之上。幸好他没有继续去练武功,否则就凭自己,这一辈子也休想是他的对手。

  不过,陆青衣的字着实令他发笑。那些字歪歪扭扭,没有一个像是字的。陆青衣对文字根本就没有一点功底。鬼画随手拿起一幅字来,对陆青衣说道:“此字根底肤浅,实是手腕乏力所致。师父若想将字写好,没有两年时间,恐怕不能有所成就。”说着,鬼画拿起笔来,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了点横折钩四个笔顺,一一指点道:“以点为例,分幼圆,全角等四种。笔法又分直写与藏拙两种,构成与作画类似,破皴留白,也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全部领会的。”

  陆青衣淡淡地笑了笑,避开了这个话题,向鬼画转问道:“你觉得沙漠之王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做才合适?”鬼画一愣,没出声。陆青衣又自问自答道:“甘心淡泊,薄利度日,只有这样,才可以永保大漠太平。”

  鬼画立刻明白了陆青衣的心意,原来他是借练字来压住自己的心性。追名逐利,富贵享成,只要是人,绝大多数都在事业有成后恣情纵乐。陆青衣不是在练字,而是练心性。一时间,鬼画也不知自己让他临摹字帖是对还是错了。

  好在陆青衣对他并不起疑,逐渐放手将大漠之中收银取税的事交给了鬼画。这样一过就是两年,沙漠中渐渐少了陆青衣的声名,而鬼画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照耀着大漠中的那条生财路。

  鬼画见时机成熟,悄悄地将亚岬村外的青衣旗取了下来,挂上自己的一幅画,画上绣了一只吊睛白额虎,虎头上的王字清晰可辨。鬼画的这一举动,立即引起陆青衣门下众弟子的不满,毕竟陆青衣还没有将亚岬村的统治权让给鬼画。一场纷争一触即发。

  但鬼画对这一切并不担心,他已将嫁衣神功练得炉火纯青,当初他不惜对陆青衣下跪,等的也就是这一天。更何况,他利用这两年时间,已将各路马贼的绝大部分收服。陆青衣只不过是挂着亚岬村老爷子的名号而已。

  鬼画又一次向陆青衣挑战了。几年来,他盘剥来往商贩,将所得的银两中的一小部分作为利税,上交给老爷子,剩余的都被鬼画自己私藏了,用以联络各路马贼。现在,鬼画缺少的,也仅仅是老爷子这个名号了。

  陆青衣收到鬼画的挑战书,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你出手是不是太早了?”鬼画哈哈大笑:“师兄啊,你真傻得可爱。你每天练字,我每天练功,现在高下早已分清。只是你强占着老爷子的位置不撒手,我只好这样做了。”

  陆青衣点点头:“是这样。本来我也想和你说说这几年账目上的事。这样也好,以武力来说话,本来就是大漠的规矩。”

  这天一大早,各路马贼纷至沓来,每支队伍都带着一面小旗,旗上正是由鬼画所做的虎图。红艳艳的底色,用金线绣了,图上的那只虎显得格外的凶猛。决斗尚未开始,陆青衣在气势上已消退了几分。鬼画站在亚岬村口那个高高的比武台上,不停地冲着各路马贼挥手致意,取胜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

  陆青衣的拥戴者见到这个情景,与他的管家一样,一个个阴沉着脸。他们都知道,只要陆青衣这回落败,大漠中的势力分配将会是另一幅图景。而且,未来绝对不是属于他们的。有人开始后悔了,为什么当初那么倔强,没有及时地跟随在鬼画之后;也有人暗暗叹息,陆青衣正是如同鬼画所作的画那样,养虎为患,贻害无穷。

  只有陆青衣依旧淡淡地笑着,他微微地对着台下各路马贼首领挥了挥手,示意不要再出声了。台下一下子陷入一片沉寂之中。鬼画倒是有些错愕了,没想到陆青衣的余威尚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变得了的。

  陆青衣向鬼画问道:“弟子想弑师,光这一条你以后就很难在江湖立足。你明白吗?”鬼画哪肯上这个套,他哈哈大笑:“师兄,你就别逗了。当初我们就是同门师兄弟,尽管这回我拜你为师学武,可你也拜我为师学字啊。大家互相为师,哪有什么以下犯上的道理呢。”

  陆青衣轻轻地叹道:“你果然不是能够继承大漠之王位置的人。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有,你的功夫真能击败我吗?”陆青衣边说边摇头,鬼画可是等不及了,他和陆青衣谁的功夫更高,他心里也没底。鬼画知道,他惟一的胜算就在于攻其不意。鬼画意念甫转,手下更不容情,一掌已击了出去。台下的马贼见此情形,都发出一阵轻嘘。

陆青衣微一闪身,也跟着拍出了一掌。两掌眼见就要拍在了一处,鬼画却腾地一下跪了下来,“师父,弟子知错了。”陆青衣将掌上劲势一收,正要说“罢了”,鬼画又是一招袭来,比刚才这掌更猛更狠,正是嫁衣神功中最最厉害的一招“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掌风过处,连台下靠得近的马贼都觉得阵阵罡风扑面,脸上似被钢刀刮过一般疼痛。

  刚才鬼画一试陆青衣的功力,发现对方的武功已臻化境,单凭硬力比拼,自己讨不了半点好处,他再次屈膝,假意求饶,不过这一次,他可是想着要陆青衣的命了。

  眼见鬼画的掌就要拍到陆青衣的身上,陆青衣却转瞬不见了踪影。鬼画正错愕间,后背已挨了一掌。鬼画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又输了,比上一次输得还要惨,因为,陆青衣这一掌废了他的功夫。

  陆青衣怒喝一声“升旗”,鬼画抬眼看去,他那虎旗正牢牢地握在管家手中,管家将旗向空中一抛,旗帜飘扬开来,当中的那只虎像依旧,只是虎额上的那个“王”字不知什么时候被加上了一点,变成了一个“主”字。那一点,力道含蓄,落笔沉稳,正契合了当初鬼画给陆青衣教字时所说的藏拙和留白。

  漠王令旗一出,台下的各路马贼纷纷打起以前的陆字旗。一时间,亚岬村内,旗帜飘荡,众草莽英雄纷纷振臂大呼:“严惩鬼画,严惩鬼画……”原来这帮人做了两手准备。鬼画情知大势已去,再也没了起初的豪气,双膝跪在地上,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位高深莫测的大漠之王。

  陆青衣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笑容:“你知道你败在哪里?”鬼画无力地答道:“我轻敌了。”陆青衣听了这话,脸上顿时变色,他怒喝一声:“够了!我早说过,一代漠王要轻赋税,重商贾,切不可涸泽而渔。而你,却对来往商贩百般盘剥。你已犯了众怒。我本是准备让你接手大漠事务的。”

  鬼画喃喃地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武功仍如此之高?”陆青衣摇摇头,对着管家说了句:“抬上来。”两名仆役抬着从陆青衣书房里取来的临摹字帖,陆青衣随手掀起上面几页,下面竟全是白纸。

  “你一直在骗我。”鬼画失声地尖叫起来。

  “起初我信你。就在你对我说写字如作画,要留白,要藏拙时,我察觉了你的用心。其实历来亚岬村的老爷都由上一任来挑选。只有人品过关,才可以习得嫁衣神功,并最终接替此位。做了王,全凭个人品德,强律自己不可贪图安乐。罗智受不了这种日子,这才放弃了。我不通文墨,却来习字,忍受你的百般讥讽,为的也只是寻求内心平静。你还没当上漠王,就已经露出了贪婪心性,大漠在你手里,我又怎能放心呢?”

  鬼画如梦初醒,发出一阵歇斯底里地怪笑:“原来做王是个苦差事。这个王是不做的好,可你为什么还要撑下去呢?骗子,骗子。既然为王,就算贪图享乐,又有谁能与你为敌?就算你真能耐得住性子,又能坚持多久呢?”

  辛辛苦苦一直为着某个目标奋斗,最终却被告知自己所有的努力原来早已入了他人之彀,鬼画心中的那种绝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陆青衣听了鬼画的问话,倒是一愣,接着长长地舒了口气。鬼画的问题,就是对强权如何监督的责问。就算自己做得再好,台下的那些马贼也未必肯信。王者以自身道德来规范大漠,苦的累的就是王者。如果任大漠以它的规律来发展,也未必就会成为一团乱麻。

  想到这儿,陆青衣面向众马贼说道:“各位,往后要厚待商贩,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切不可枉杀无辜,更不可刮地三尺,我们是沙漠中的草,需要他们给予阳光和雨露。经此一役,我也累了。从此以后,沙漠之中再无漠王。”说着,陆青衣缓缓地向台下走去。那边的村口,他的妻儿正在焦急地看着这边,见到陆青衣的身影,一个个露出甜甜的笑容。

  一代漠王陆青衣的悄然隐退果真没有造成沙漠的混乱,相反,沙漠仍如同以前一样,商贩们依旧安全地穿梭于沙漠,丝绸之路自此兴盛了几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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